凌霄汉阁谈荟·曾胡谈荟

凌霄汉阁谈荟

整理说明

一、史料杂谈

二、通讯笔记

三、品评论辩

四、科举教育

五、杂文小品

六、小说戏剧

“旧剧”与“摩登”之综核观

曾胡谈荟

自序

一代名人之谶

曾胡家世科第

曾胡之仕途

国藩之五次上疏

国藩犯颜直谏

国藩遭忌不获行其志

谈清代“一君一相”

国藩晚年不敢讽议朝政

国藩家事国事难以两全

国藩办外交心力交瘁

国藩之死

曾胡力荐左宗棠

曾胡左善为奏牍之文

左宗棠抱负自喜

曾左交恶

林翼斡旋曾左之间

宗棠疏请表扬国藩

宗棠书联挽国藩

宗棠善待国藩晚辈

宗棠未曾谨事国藩

彭玉麟谨事曾左

国藩治学不株守宋儒门户

国藩御将严谨

曾胡相契

曾胡同为公牍文字健者

国藩为诗古文辞之大手笔

谈文学选本

国藩论古文阴阳之美

谈国藩文集

谈祭挽

曾胡效命异族之是非

论国藩之为文

林翼交欢官文

说几个“忘其所以”以供一粲

张之洞说：“笔墨不可妄动！”

吾前言雅俗新旧均是相对而非*，故当雅人斥俗，新人笑旧，旧人詈新时，切须先自留意，不要一面非笑旁人，一面把自己的笑柄披露出来。

我今试举几个“忘其所以”的大矛盾。

（一）旧人厌新之“忘其所以”

清末名人号称学阀文宗的张之洞先生，当以大学士管理学部的任内，有司员路某，拟一办学的奏稿，说到布置讲堂宿舍等事用了“健康”二字。稿子拟好呈到堂上。张老先生一见大为不悦，即时手批十三个大字：

健康乃日本名词，用之殊觉可厌。

他一动气，稿子不看了，旁人见中堂发怒，只得把稿子发回原司，叫他另拟，或修改。路某心怀不愤，只得随便换了两个地道国货字样，而另外写了一个小纸条是：

名词亦日本名词，用之尤觉可厌。

写完给同事看了，大家哈哈一笑。后来同别的稿子二次呈堂，忘其所以地把这小纸条亦夹在其中，被张老先生看见了，手颤色变，良久无语。倒是“宰相肚内撑开船”，明知自己的错，并不怪罪于路，只自言自语：“笔墨不可妄动！不可妄动。”

（二）新人厌旧的“忘其所以”

卑人近为大报主编附张，所选稿有古迹、遗闻，及文言小品，不过取清明真切写实纪实，以资参考，并无所谓提倡或反对。乃有几个摩登青年者流，投函反对说：“这些古董是万不应出现于现代的报纸了，现代的学者必须本着革命的情绪，介绍世界*学识。”他的态度、口吻，的确崭新气象，令人肃然起敬，然而也未免有点“忘其所以”。古的旧的，都不许见面，则人类可以无历史，世界上*的民族，*革命的国家，亦不该再生活于古老的地球以上了。提到“革命情绪的时髦文章”自然新的可敬，可惜不自己想想，这“革命”二字还是出于线装古书上的“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呢，难道摩登青年不怕点污了新的笔墨乎。

（三）雅人斥俗的“忘其所以”

前记北人惯呼爷，以去姓之“三爷、五爷、几爷几爷”为亲而敬。或于姓下直接“爷”字，如市人口语称吴佩孚为“吴爷”、冯玉祥为“冯爷”之类，亦是以其位尊而称之。偶与一友人观剧毕，其人本古文家，素以吐属典雅为贵，聆剧中黄天霸、金大力互称“黄爷”、“金爷”，恶其鄙俗，大笑不置，谓戏剧诚不足以登大雅之堂也。我说且慢发笑，就这样不登大雅之称，古文中还有的是。伊云决不至有“黄爷、金爷”之类。我曰将还你一个切实的证据，伊尚不信也。翌日伊来访。乃取大古文家张皋文文一篇《书左仲甫事》给他看：

……君呼之曰：父老良苦，曷为何哉？顿首曰：边界之乡，□扰益偷，自“耶”之至，吾民无事，得耕种吾田，吾田幸熟，有此新谷，皆“耶”之赐，以为“耶”尝……则又顿首曰：往“耶”未来，吾民之猪鸡鸭鹅率用供吏，余者盗又取之，今视吾圈橱，数吾所育，终岁不一失，是“耶”为吾民蓄也，是“耶”物非民物也……日本以奉“耶”反为“耶”费，士民相与谋曰吾“耶”无所取于民……

此一片“耶”“耶”之声，非红楼群婢呼宝二爷之“爷”耶？其下又有：

……霍邱左“耶”不容盗以褐亳，愿左“耶”兼治之……民曰非霍邱左“耶”来，谁与办之……非霍邱左“耶”，吾属不安乐矣。

此一片“左耶”“左耶”之“耶”，非即《八蜡庙》“金爷”、“黄爷”之“爷”耶？恶“爷”之俗，而并不能另寻一字，只可换个写法，以图遮盖遮盖，究之还不是那么回事么？友人不能答，但云究竟雅些而已。然而如此雅俗之辨亦仅矣。

又记得有一*文豪，大概是浙江人，未知为了一桩什么事——大约是对于旧人发火——在文章里骂了一句“娘东则撤”，旁人虽知其申申而詈，而不识其语之何解。后经某小报为之注解曰，此浙之土语□□□□，视关外之“妈拉巴之”尤秽恶十倍，该文豪既欲痛詈他人，又欲自全绅士态度，故用别字，掩其粗俗，是何为者？！其实此君亦是忘其所以耳。

王君小航——即戊戌政变时期之王照，现在旧都与吾弟一士时相过谈——近以新著出示吾弟，《廉孝子传》一文有云：

每日对父遗像，依时进盘帨茶饭如生时曰：

“爸爸吃饭啊！爸爸洗脸啊！”

小航自注云：“余曾思索代此白话之文句，展转改易，无能逼肖声情者，故宁当俚俗之诮，不忍变子原来语气。”又云：“戊戌奏章有杀鬼子字样，以非则情状不能合盘托出也。大声疾呼，尚恐不及，遑曰文哉！”此其明畅透达，决非“忘其所以”，乃“深知其所以”之通人矣。薛福成《庸庵笔记》述肃顺对恭王语：“老六！汝与两宫叔嫂耳。”上两字为口语，下七字为文言。非“老六”不能传肃顺对恭王之真实的称呼，非“汝”字不能传其傲慢之口吻。一文一俗，不可偏废。“老六”固无别字可代，但若将下七字改为“你和两位皇太后是叔嫂哇”，则为平常说话，而神气之傲慢，不能□于句中，“神”与“句”离而为二，非当时亲聆其语，并观其神之恭王，不能知其说话时是何意态矣。“汝”字在习惯上已成为以尊对卑之代称，只此一字，而肃顺自大之神已活现于纸上，是故文字之得力，在乎运用之得法。为帅者，固当善将“将”也。

（原载于上海《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