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时代的鳄鱼战争

片断： 了不起的赵简子先生 晋国的赵简子先生（赵鞅），是六卿里边最得意的一个。他爷爷就是著名的“赵氏孤儿”——赵武。作为名门之后，赵简子想恢复祖上的荣耀，出人头地，就弄了生铁480斤，把从前执政官范宣子先生的刑书铸刻在大铁鼎上，颁布了晋国的第一部成文法典，替代过去的习惯法，时间是公元前513年。这个壮举使赵简子闻名于天下，国君再也不能口含天宪了，成文法成了“紧箍咒”，套在国君脑袋上，大臣们一念，国君的脑袋就疼。晋平公的君权，遂进一步滑落。国内各新兴家族对“铸刑鼎”的事纷纷叫好，喝彩声使赵简子有了登上政治舞台的资本。果然，在公元前497年（吴越争霸之际），他升任晋国正卿，执掌国政。 赵简子上任不久，还没高兴完，就发现自己陷入了六卿火并的洪流之中。这时候的晋平公，君权已滑落到了谷底，而国内卿大夫家族依靠私人封地积蓄起的经济军事势力如火如荼，号称六卿。六卿之间，互争雄长。赵简子有远见，不想跟大家凑热闹，于是去北方边境修筑了晋阳（太原的雏形）。城修好了，居民却稀少，因为晋国人都在山西南部享受，越往北开化越晚，晋北是狄人纵马的所在，是晋国的“西伯利亚”。于是，赵简子打算把寄放在邯郸的五百户属于自己的人迁到晋阳去填空。 邯郸是河北省南部大邑，本是卫国的，被晋国打下来后，城给了赵午家族做封邑，一些卫国民户，则封给了赵简子。由于赵简子没地方安置他们，便暂时寄居邯郸。赵午在兄长们的劝说下，扣住这五百家不发。赵简子一看，自己在邯郸的“存款”被冻结住了，大怒，以赵氏族长的名义召来赵午，杀掉，罪名是“抗命”。 邯郸那边儿立刻宣布紧急戒严，把全城的冷兵器对准赵简子一族，并且发动姻亲范氏、中行氏两家来帮忙（晋国六卿之二），举起大戟夷矛，猛攻赵简子，要为赵午报仇。赵简子被打得措手不及，仓皇北遁，退守晋阳。邯郸赵氏和范氏、中行氏追来围打，几乎致赵简子于死地。赵简子赶紧喊来晋国的其他三卿——智、韩、魏三氏来搭救，三氏击败了范氏、中行氏，解晋阳之危，救赵简子于倒悬。 范氏、中行氏人缘儿不错，受挫之后，寻求国外支援。齐国、卫国、鲁国、宋国、郑国纷纷运兵，武装支持范氏、中行氏与赵简子激战。赵简子以寡敌众，急了。他是个炮筒子脾气的人，在战前红着眼睛激励那些军士的斗志，喊道:“战功卓著者，上大夫可以当省长，下大夫当县长，士人立功赏田十万亩。在军中当奴隶的，杀敌立功的话，免去奴隶身份，不再搬道具。另外，假如我赵简子个人私自后退，情愿领死，自缢以后再戮掉我老赵的脑袋，以薄棺材、素马车等没面子的方式下葬，还不许葬在祖宗公墓里。大伙听到了吗?”大家一听，主子都这么发狠，咱也别客气了，于是挥家伙猛杀，终于大败外国联军。在战斗中赵简子被郑人击中肩膀，倒在车上直吐血，但依旧击鼓不断，直到杀退敌军。 次年，赵简子又出奇兵，把范氏、中行氏赶至海边（齐国），再通过一系列攻城战役，尽得范氏、中行氏的封邑邢台、赵县、保定、灵石、阳曲、隆光。范氏、中行氏从前也是六卿中的望族，出过执政官范宣子、中行偃，如今都成了过眼云烟。范氏败逃离开晋国以后，家里没了人照料，好东西都被附近群众搬光了。有一个人来得晚，钻进他的废家，一看就剩一口钟了，因为扛不动，还丢在那里。这人想，把钟凿碎了一样能卖钱啊，可是又怕人听见，于是，他就捂住了自己那两只聪明的耳朵，抡起锤子凿钟——这就是掩耳盗铃的故事，呵呵。 上述混战，乃首次晋国六卿全员参加的大内讧（以前范宣子一族和栾氏栾盈一族曾经打过，参见《青铜时代的蜥蜴战争》的“祸起萧墙”一节，算是六卿内讧的起点）。 赵简子除掉了六卿中的二卿（范氏、中行氏），开始踏踏实实在晋国执政。虽然性格咄咄逼人，但赵简子也有温良的一面，比如在他的封地，每亩田面积比国家规格大达2.4倍，这意味着农夫可以多打粮食少交税（因为税是按照亩数收的）。赵简子甚至对新开垦的土地免税，对北疆边区晋阳城居民也减收户税，这些都是为了收买人心，积聚家族实力。 赵简子胸有大志（具体什么大志，不可告人），所以他求贤若渴。当时政府官位都被大家族垄断着，普通布衣是没机会当官的。卿大夫家族在自己的封邑上，也自有一套管理班子，管理着封邑上的各种事务。赵简子没有把自己的亲戚安插在这个班子里，而是给布衣贤人机会，对于凡有一技之长者，不论出身，都设法网罗门下。这种用人之道，后来被出身低微的曹操所景仰和效法，曹操的《求贤令》里，就专门称赞赵简子惟才是举。赵简子用人不拘一格，甚至力排众议，收留了鲁国来的恐怖分子阳虎先生，使阳虎深为感动，在灭范氏、中行氏的斗争中积极谋划出力，立了大功。甚至对范氏、中行氏的干练家臣，赵简子也明令吸纳为己有。 赵简子声名远扬，以至于远在东方的孔老夫子都心动了，也坐着车往山西跑。但是此时赵简子突然杀了晋大夫窦鸣犊，这位窦鸣犊先生跟孔子一样，是个保皇派，反对卿大夫家族（如赵简子）的崛起和威胁君权。孔子一看这阵势，兔死狐悲，也就不敢来晋国求职了，而是对着黄河水浩叹了一下:“涣涣乎，美哉!但是我不能去了!”就半途折回。孔子赞叹的这条黄河，现在不再像黄帝时代那么清澈了，变成了地道的“黄河”。从前的黄土高原上还有丛林和犀牛（晋国人曾经捕捉到过），如今则连树杈都少见了。每年，有三亿辆卡车的黄土流失，相当于全世界的卡车都在这里挖土，倒进黄河里，这不能不令国人感慨！ 赵简子先生二三事: 赵简子脾气火暴，有时爱杀人。他身边有个服务生，一贯向赵简子进贡声色犬马，从不会推荐人才，被赵简子处死，沉入河中以示警戒（这个处罚多少有点儿过头）。还有一个叫周舍的，听说赵简子求贤若渴，就主动跑来向他求职，在门口站了三日三夜。赵简子问他能干些啥，他说:“我别的不会，只会拿着墨水、毛笔和牍版，跟在你后边，把你做的这些可耻的错事，全都记下来。”赵简子赶紧施礼道歉，不该让对方久等三天三夜。但是这个可怜的应聘者刚走上工作岗位几天就死了，赵简子当众哭道:“百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众人唯唯诺诺，不如周舍梗着脖子谔谔。”埋怨大家不敢逆着龙鳞，批评进谏。这就是成语“千人诺诺，不如一士谔谔”。赵简子审美情趣与众不同，他心爱的宠物是两匹白色骡子，是从胡人那里进口来的新物种，不会生育，非常特异。但当赵简子得知手下爱将需要吃骡子肝来治病时，当即命厨子杀了白骡取肝。这位将军在后来的对狄战斗中，身先士卒冲锋陷阵。 赵简子这种敬贤重人的做法，也影响到了他的下属。他的一个车右叫少室周，是他战车上的保镖。为了保卫元帅的安全，他利用休息时间出去寻师访友，切磋武艺，提高自己的摔跤技术。晋阳城有一个叫牛谈的家伙，摔跤本领高强，少室周便约他进行了一场古典式摔跤比赛。少室周第一跤就被牛谈摔了个脸朝天，第二跤又摔了个肩背着地，一连几场都输了。少室周十分佩服牛谈的摔跤本领，便向赵简子推荐，把自己车右的职位让给牛谈。赵简子虽然脾气暴，但是比较听人劝。一次，他指挥军队攻打卫国，出于安全考虑，躲在箭矢不及之处，用盾牌罩着自己，发号施令。旁边人冲他撅嘴，表示抗议，他赶紧承认错误，撤掉盾牌，走入敌人的射程之内，指挥战斗，以鼓舞士气。 赵简子最终击破了邯郸赵氏，占据了富庶的邯郸。邯郸人民过“正旦”（就是正月初一），那时候还没有鞭炮，老百姓就送给赵简子一笼斑鸠，让他放生。赵简子大悦。别人说:“老百姓为了送鸟让您放生，竞相捕鸟，斑鸠都快绝种了，岂不是伤生？”赵简子大悟，取消了这个娱乐项目。 赵简子还做了一件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事——政治体制改革。在他的手下，立了战功或者是有卓越才干的，被封官之后，都是以粮食支付工资（食禄），而不是从前的授予封地。这就等于以“属官制”代替了“分封制”，以市场招聘的职业官僚体系，代替大家族族内人员世袭官职的机制。这显然是一种进步，打破了高官子弟（类似贾宝玉之流）的铁饭碗，使布衣从政成为可能，是一种质的飞跃与历史的进步!更重要的是，聘来的贤能的职业官僚们，只拿工资，没有封地和封地上的军队，不能世袭，这样也就无法坐大，无法成为威胁君权的大家族，从而从客观上加强了统治者的一元权位。这标志着商周以来的分封、封建制开始向未来皇权专制社会过渡。未来法家（如吴起、商鞅）的改革都是步了赵简子的后尘。 赵简子喜欢体育运动，在统兵出征时期，还带着跟班在今河北省石家庄一带打猎。突然，林中蹿出来一只中山狼。这是石家庄地区（中山国）有名的优质狼，它会说人话，长得也比较帅，但还是被赵简子一箭射中了。狼先生负伤逃跑，被我们众所周知的老好人东郭先生救起，装在袋子里。赵简子带着人追来，问他:“看见一只负伤中箭的狼了吗，会说人话的?” 东郭是个动物保护主义者:“没有，没有啊!” 赵家军轰隆轰隆走过以后，东郭先生解开袋子，却差点被忘恩负义的狼咬死，于是跟狼先生发生诉讼关系:“我用麻袋救了你，你干吗还想咬我?” “我肚子饿了。您是个大善人，怎么好意思看我饿毙于道路?请借您的宝贵身子让我吃几口吧!” 多亏了赵简子再次赶到，东郭先生和中山狼赶紧上前请求评理。赵简子说:“你们撒谎，这个袋子根本装不下一只狼!”狼急了，立刻钻进袋子里给人们看，赵简子立刻让人乱棒打死了它。赵简子真是个刚强而有智的人啊!而忘恩负义的人从此就被叫做“中山狼”，负心汉子则被叫做“白眼狼”，而“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则成为流传千古的著名寓言。 几年前，太原市（即赵简子修建的晋阳城地区）一个热电厂在扩建施工的时候，发现了一片春秋时期的墓葬。在一位省领导的支持下，施工者们决定毫不留情地把墓区推平。闻讯而至的考古学家们急了，手拉手，用身躯阻挡住轰鸣而来的推土机，才使古墓幸存。之后仅青铜器就出土了两千多件，价值无量，而古墓的主人，据说正是我们了不起的赵简子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