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会

上 部

*天

第二天

第三天

日记（1）

第四天

第五天

第六天

第七天

日记（2）

下 部

第八天

第九天

日记（3）

第十天（录音Ⅰ）

第十一天（录音Ⅱ）

第十二天（大结局）

附 篇

给局领导的正式报告

附件一：中国某驻日机构关于前侵华日军士兵、抗联老战士

　　　　松下浩二及战犯河原信行回国后情况给 ×× 局老干

　　　　处的复函（摘要）

附件二：有关抗联十六军情况的简略说明

日记（4）

留给自己的秘密录音文档

*天

1

“可以开始了吗？”

“可以。”

2001 年 1 月 15 日，我如约走进一位老人的家，坐下来。她马上开了口。

我不是中国人。

我是朝鲜人，1919 年生于汉城。父亲是一所大学的日语讲师，母亲则在一家颇

负盛名的乐团里担任小提琴手。

父亲是在一场乐团为母亲举办的独奏音乐会上认识母亲的。那天父亲是个普通

观众，与其说他是一见钟情地爱上了母亲，不如说是爱上了母亲用手中的小提琴演奏

出的美妙音乐。

父亲不懈地追了母亲三年。那三年里，母亲每一次演出结束后，都会收到他亲

手送上的一束鲜花。父亲还是个诗人，这三年间每天为母亲写一首诗。他的炽烈而持

久的爱终于征服了母亲的心，使她不顾家庭的反对，坚持和这个一无名气二无家产的

大学教师结了婚。

这是一小套两居室的公寓。客厅小而简朴，却非常整洁 — 工薪阶层式的整洁。

一大一小两只简易沙发，式样陈旧的木茶几上放有一套简易茶具。让这个厅里显得奢

侈一点的是脚下一块栽花化纤地毯。

开放式客厅七八平方米大小，一边通门厅，其余三面白墙，一面墙上孤零零挂着

一只石英钟，减价商店十块钱就能买到的那种；一面墙上是一张放大的老年男人照片，

普通的黑镜框上挂着黑纱。与门厅相对的一面墙上是窗户，很大，关得很严。门厅只

有两平方米左右，一面是门，另外两面是小厨房、卫生间，与之成九十度角相对的是

两个门扇关得紧紧的房间。

她注意到我的精力不太集中。

“我的故事很长，你要是没有耐性，我就不讲。”

“不，我有耐性。”我忙说。我就是为这个来的。

老人身材瘦小，让人想到一棵没有长高就已成熟并且枯缩的树。她的面容如同

那一类岩石，由于长年累月被时光压迫封闭于深谷之底，无数丑陋的沟壑和裂纹替代

了原有的平滑展润，生命中积聚的喧嚣也化作了一种只有用心才能体察到的极具震撼

力的沉寂。

然而她的目光却是热烈的，火焰一般微红。这目光幽深、犀利而又有点儿悠远，

不像是来自坐在对面简易沙发中的老人，而像是来自两孔隐秘的洞穴。

她用这样的目光盯了我一分钟。

“你真的准备好了，要听我一直讲下去？”

“啊，是的。”

1910 年，中日甲午海战后实际占领了朝鲜的日本，强行宣布与我国“合并”。

说是合并，其实就是吞并。我的祖国，美丽的三千里江山，在日本人的刺刀下灭?

亡了。

朝鲜民族是个不屈的民族。他们为光复故国组织起来，展开了英勇的反抗。我

的父亲成了秘密组织“光复社”的骨干成员，积极参与对日本占领军的袭击、暗杀活

动。到了后来，他还成了组织里的一名暗杀专家。

父亲做这些事一直瞒着母亲。作为一名优秀的青年小提琴演奏家，母亲正逐步

接近自己事业的*，他不想毁了她。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祖国，父亲*爱的就是

母亲了。母亲醉心于自己的不断成功，竟有两三年时间对父亲做的事情毫无察觉。

大约是在日本人吞并朝鲜三年之后，具体日期我记不清了，根据所谓“天皇谕旨”，

日军占领当局开始对整个朝鲜民族实行文化灭绝，他们逼迫朝鲜人不说朝鲜话，只

说日本话，勒令所有的音乐团体只能演奏日本乐曲和西洋乐曲，不得再演奏朝鲜乐

曲。母亲所在乐团全体人员在同一个夜晚秘密宣誓加入“光复会”，并拒绝演出。像

父亲一样，母亲投入“光复会”的秘密斗争时也没有告诉自己的爱人，她的初衷也是

要保护父亲。

父亲和母亲在组织里相识于一年之后。当时父亲接受了一项从中国边境偷运军

火的任务，上级给他派来一名女会员，以妻子的身份配合他行动。到了会合地点，父

亲发现组织上派给自己的“妻子”，就是母亲。

1920 年夏天，我还不满一岁，“光复会”在汉城的秘密机关被日本特务破获，几

名重要成员被捕。这一秘密组织的*领导层经过讨论，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动员全

朝鲜人民举行反日大暴动。一夜之间，南到釜山，北到鸭绿江边，上百万人拿起各种

武器，向日本占领者展开了大规模攻击行动。整个朝鲜，到处是暴动者的大旗，到处

响彻着朝鲜人不屈的歌声！

日本人血腥镇压了这场著名的大起义。他们攻击参与暴动的义军，并借机向誓死也

不愿屈服的全体朝鲜人民发动了种族灭绝式的大屠杀。日军所到之处，尸横遍野，

血流成河。只要是朝鲜人，无论大人孩子，义军还是普通老百姓，都被不分青红

皂白地杀戮净尽，所有房屋和庄稼，也都被点上火烧光！朝鲜人民没有屈服。他们夏末

起事，一直顽强坚持战斗到冬初，到底寡不敌众，暴动失败。义军被杀者上万，和他们

一同殉难的同胞则没法统计，组织的*首领也在战斗中牺牲。这时父母亲身份已经暴

露，被迫随着一批侥幸逃脱的义军越过中朝边境，以难民身份流亡到了中国东北。

“你真有耐性听我说下去吗？”

“是的。”

我点头。

2

1922 年冬，在中国东北流浪了将近两年的父母亲终于改换姓名，带着我在名城大连

定居下来。父亲在一所朝鲜人办的中学教日语，母亲先在市区一家深宅大院里为有钱的

小姐做家庭音乐教师，后来就冒充中国人，加入了当地一个由旧军阀出资创办的乐团。

同年，我弟弟英男出世。这年我三岁，直到 1930 年，我十一岁，都是在那座我今

天仍然怀恋的美丽的海滨城市度过的。我们在市郊的海边租了一座小木头房子，母亲将

它布置成了一个真正的家。但它很快成了亡命中国的朝鲜“光复会”志士聚会的秘密场

所。

我虽然还很小，许多事却记得清楚：一到周末，我们家的小木头房子里就会来一些

和父母亲同样年轻的叔叔阿姨，他们带来自己的乐器，以举办小型家庭音乐会为掩护，

商讨、争论一个又一个光复祖国的计划。这些计划多半是一些空想，但是其中之一却在

我们到达大连一年后被实施了。这个计划是：在流亡中国的“光复会”成员中组织敢死

队，分批潜回朝鲜，像安重根刺杀伊藤博文那样，对驻朝日本达官显贵展开大规模暗杀

活动，为此他们自己不惜牺牲生命。

我父亲是这一计划的制订者，又是它的*批实践者。1923 年秋，我不满四岁，英

男两岁，父亲朴雄哲和一位名叫安荣光的叔叔就作为*批敢死队员，离开大连，由安

东出境，回国去执行暗杀新任日本驻朝鲜总督的使命。

我现在觉得老人的眼睛就是那双从内向外闪烁着微红的火光的洞穴。这双闪光的洞

穴又一次直直地投向了我。

“你很快就会明白，我的记忆力可能比你想象的要好。对我以后极为清楚地讲出记

忆中的事件，你不要吃惊。”

我点点头，心里猝然一惊。这个年逾八旬的老人，到底要对我讲些什么？

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那个秋天的黄昏，父亲和我们一家离别的情景。我那年轻的

父亲高大伟岸，他和安荣光叔叔背着简单的行囊，走出家门，沿着海边的沙滩向市区火

车站方向走。他们将从那里乘车去安东，再化装偷越国境。母亲一手抱着英男，一手拉

着我，跟在父亲身后，为他们送行。

父亲和安荣光叔叔走得很快，母亲带着我们很快就落到了后头。这时母亲干脆站住

了，她既不能阻止父亲回国去冒险杀敌，也无法让他走得慢一些，她能做的只是站在那

儿，带着自己的孩子目送丈夫和他的战友越走越远。

四岁的我已经记得很多事了，我以为父亲不会再停下来回头望我们一眼了，可是走

着走着，父亲仿佛突然想到了我们，站住了，让安荣光叔叔一个人往前走，他慢慢回转

身，一步步踏着沙滩走回来。母亲也像是突然醒悟了，带着我和弟弟飞奔过去！父亲一

个个地亲了我和英男，然后和妈妈紧紧拥抱在一起。父亲的眼睛望着母亲的眼睛，严厉、

决绝，却又像涨潮的大海一样蓄满着深情。父亲再次对妈妈重复他出门前说过的话：“顺

姬，我和安荣光很快就会回来，不管成功与否，不出半年就会回来，除非国内的组织需

要我留下。真是那样，我也会让人带信给你们，想办法把你们接回朝鲜去。相信我的话

好了，我们一家人很快就会团聚！”父亲说一句，母亲就点一次头，她什么话也没有说，

可是她的眼睛在说：“我知道。我相信。我和孩子等着你！”

父亲走了，*后留在我记忆中的是一个高大的背影。母亲没有带我们继续往前走，

我们一直站着，望着父亲和安叔叔在我们的视野里越来越小，渐渐消逝。那时我多么希

望父亲能再回头看我们一眼，可是没有。父亲只是大步朝前赶，走着走着还跑了起来，

好像只要他站住了，就再不会有力量离开我们一样。

夕阳西下，海面半噙着落日，天地间金灿灿一片，一些动荡不宁的波光在母亲脸上

和眼睛里流动。母亲没有流泪。按照朝鲜人的习惯，亲人离家时妻子和母亲不能流泪。

母亲那时只有二十七岁，母亲在我眼里年轻又美丽，痛苦又刚毅。母亲一定比我更清楚

地记住了这个黄昏，记住了父亲临行时说出的话。无论是这一天还是以后漫长的岁月里，

母亲从来没有怀疑过一件事：父亲和我们的分离是暂时的，他很快就会平安归来。如果

不能马上回来，他也会让人将我们接回国内，和他团聚。

同一个黄昏，四岁的我依偎在母亲身边，猛然心头涌起的却是另外一番苦涩：爸爸

走了，从此我和弟弟就只有妈妈的身躯和胸膛可以依傍了。从现在起，我没有爸爸了。

这个感觉那么强烈，对我幼小的心灵的冲击那么大，以至当父亲的背影终于从我的视野

中消逝的一瞬，一直沉默不语的我突然号啕大哭起来。

我哭了很久，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而哭，只是突然之间，朦朦胧胧地、全身心地感

到了一种恐惧，它不像是来自我身边的现实之中，甚至也不全是由父亲离开家的事情引

起，我说不清楚它来自哪里，却知道它巨大而且不可抵御。我的身子骨一向不结实，当

天夜里就发起烧来。

母亲在床前守了我一个星期，我又能起床了，那天感觉到的恐惧也被我忘记了。

可是以后几年间，我的身子再也没有强壮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