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鸿铭别传

据罗氏说，第一天来给他们上课时，辜鸿铭拖着一条用红丝线夹在头发里编起来的辫子，头戴一顶打着红帽结的黑缎面平顶瓜皮帽，大摇大摆地上了汉花园北大文学院的红楼。不只一路上十分惹人眼目，待他老人家进了教室之后，更惊倒了他们这一班新到的学子们。来到课堂之上，辜鸿铭根本不顾学生们的惊讶之状，大声宣布说： “今后，由我来给诸君上这门‘英文诗’。要听我的课，但有约法三章，你们受得了便来，否则趁早退出。第一，凡我进来的时候，你们要站起来；上完课我先走，然后你们才可出去。第二，凡我问你们话或你们有问题时，你们都必须站起来说。第三，凡我指定要你们背诵的书篇，都必须背得下来，背不出不能坐下。” 关于辜鸿铭为张之洞所创设之湖北枪炮厂筹划揽员一事，亦颇能显示出他的独到才具和怪诞风格。 在当年的洋务运动期间，清廷各督抚及封疆大吏所举办之“新政”，其最多与最力者，倘真个排列起来算的话，自当有湖广总督张之洞张香帅一个。其时，张之洞在湖北所兴办的一系列洋务企业中，又尤以一八九四年建在汉阳镇上的湖北枪炮厂，最为世所知名。 最初，该厂之规模宏大，设备齐全，出品精良，管理严密，在东方绝对堪称首屈一指。不惟张之洞本人及其幕僚中人，即是中外知情世人，亦咸以“中国之克虏伯式兵工厂”称之。 但后来，随着“官督商办”封建体制上的先天恶疾发作，致其缺乏近现代之科学管理，中国衙门里那种贪污贿赂，铺张挥霍尽现其中，以致糜费侵蚀，裙带中饱之风盛行。至最后，终于必然地垮烂掉了。 不过，公允地说，这张香帅一手创办起来的湖北枪炮厂，在中国近代史上确有值得书写的一笔。其他姑且不论，只它所生产的看家产品——“汉阳造”步枪，就从晚清到民初，乃至国共两党共同策进的北伐战争时期，被中国的各色军人沿用了数十年而未衰。甚至，中国共产党人的早期革命武装，也曾不得不以它为基本武器呢。 自然，这已是题外之话了。 利用先进的德国军工技术，聘请一流兵器专家，在中国建立起一个东方最大最好的兵工厂，是张之洞早在督两广之时便开始精心筹划的一件大事。 一八八八年还在广州际，张之洞即为此开始了初期的筹划。调升湖广总督新职后，他便把在广州时从德国进口的机器，悉数运来了武汉。为此，他还同当朝的另一红人、著名洋务派大员李鸿章，闹得极为不睦。 彼时，以举办大批军事工业和民用工业为核心的“自强”、“求富”活动(史称洋务运动)，在朝中新贵奕訢、文祥，封疆大吏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张之洞的倡导下，曾轰轰烈烈，风风光光于一时。他们中人，莫不以多多吸引外国资金，引进西方科学及生产技术，聘请国外各类技术专家为能事，以期在中国接种近代化的客观地说，它应该被视为一百多年之后，即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以来，当代中国伟大改革开放治国实践的先声，尽管它们在诸多方面有着根本的不同。因为，一百多年前的这场洋务运动，毕竟是有中国历史以来，在物质层面上大规模学习西方的第一次。 自然，包括张之洞在内的这些洋务派大员们的如是之举，除了其所借口的“自强”、“求富”外，也各有着他们自己政治发展和经济利益上的打算，诸如制造政绩，邀功朝廷，扩充派系，聚敛财富等等。此际，张之洞所筹设的湖北枪炮厂，亦不能例外。 莅汉后，张之洞几乎把全身心都投在它上面了。可以想见的是，曾经有游学德国经历，仍任总督府洋文案的辜鸿铭，对张之洞此间的这一心血之作，自当极尽擘划、奔走之能事。有的史料甚至说，这家兵工厂的“一切缜密布置，都是经辜汤生代为安排、操办的”。 且不说这种说法过与不过，但在筹划初期的延揽德国技术人员方面，辜鸿铭倒确为张之洞做过一桩堪称允当，大可赞许的好事。而在实际处理手法方面，亦不乏他本人所独有的怪趣。 最初，张之洞通过德国人维礼的牵线，先从德国进口了大批军火和机械设备。殊不知，后者竟通过这笔交易，每月从中得到高达二千一百马克的回扣。而且，弄来的设备还有不少是假冒伪劣产品。不过，他当时根本就不知道这些情况。 到了一九OO年的时候，打进北京城后的八国联军，凭着其骄横一时的强盗气焰，纷纷扬言要瓜分我中国。那时，恰好XXX的这位“指上麻雀”，也飞到了北京。 不过，这时的瓦德西，早已不是当年的一介乞儿，而是做了德皇陛下的将军，更成了这次大肆侵略中国的八国联军的总司令。二十多年啊，弹指一挥间! 那时，我在张制军幕府做西席，目睹张公公忠体国之种种。他老人家深恐苍生重遭涂炭，国破家亡，一连数夜不寐，个别谈话垂询，团体会议磋商。一时，简直忙得不可开交。 当时，我向张制军提出了“江南独立”计划，暂做缓冲。主要目的，就是为了避免敌人乘我之虚而入，先派海、陆军进攻我广州、上海等沿海诸大城市，深入武汉腹地，扰乱中原。借此，我们也好乘机尽快整军备战，并唤起举国人民，同仇敌忾，和敌人作长期战斗，保家卫国，北上勤王，争取获得最后胜利。 闻此，张制军连连点头称：“此策甚善!”然对“独立宣言”之事，恐致朝廷误会，重遭严谴，忐忑踌躇，故迟迟不敢发出。 适值两江总督刘坤一星夜前来，与张制军会商和战大计。张制军便将“江南独立”计划提出，并告以不敢冒昧发出的苦衷。刘制军当机立断，说：“公一人不便出面，恐遭不测；以我二人名义，发出可也。”于是，江南独立宣言马上发出。 江南独立宣言发出，张、刘二位制军才开饭，并令我作陪。刘制军命我将外交和战大计逐条详陈，藉资采纳。我只好遵命，把我在那几天心中考虑成熟的计划和盘说出了。刘制军听我说一条，便点头称“是”张制军不时站起身来，在大厅中走来走去，询问计划中所可能发生的问题。 我们的这种谈话，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天明时分。张制军请刘制军速去安寝，后者未加推托，自行去了。可是，刘制军走后，他还是在大厅中来回走着。照例，我当然得陪他。 后来，他对我说：“汤生，你去吧，快把刚才讨论的这些外交和战计划逐条写出，越快越好!” 一直到这天九点多钟，我才将计划书写完。待我回来呈交给张制军时，他还在那里来回地踱着步子，仍然很有精神，一点儿没有倦意的样子。 刘制军去后未久，忽闻陕西行在已派庆王奕劻、北洋大臣李鸿章为议和全权大臣，办理外交事宜。张制军当即对我说：“汤生啊，我忽然想到，正当荐你迅速赴京，襄助庆亲王和李中堂办理和议之事。” 我当然不能反对，便问：“何时启程?”张制军说：“事不宜迟，自是越早越好，越快越好。”于是，经我们一起商量，决定明日即刻动身。 次日临行之前，他又问我：“京华之行，可有把握?” 我说：“真理在握，正义在我，何惧鬼子横行!” 张制军一笑，说：“不过，我要嘱咐你一句，此去进京，你是襄赞王爷、中堂办理外交大事；但求过得去便可，不可过分坚持。” 转而，他又接着说道：“现在，皇太后、皇上圣驾西幸，宗庙、社稷为重。你要在王爷、中堂面前，把国内外形势，利害轻重，婉言陈述给他们听。然亦不可过分丧权辱国，当争则争，当让则让。如果王爷、中堂不以汝言为然，只好打破一切顾虑，与王爷、中堂力争。无论如何，亦不能断送国家于一二人之手。一言兴邦，一言丧邦，此其时也!” 还说：“你要将每日交涉、谈判情形，王爷和中堂的意见、态度以及一切措施，还有西安行在的御旨，随时电我知道。余与汝采取同一方针政策，万死不辞!” 张制军又告诉我说： “现在，我业已下令，湖北军队全体动员。除留一半鄂勇，交水师提督节制防守武汉外，所有大军悉皆调往鄂、豫边境，防止联军南下，攻我无备，并派专员，分头往见各省督抚，赶快做好战争准备。和议如果不成，各路大军随即北上，会师北京。现在，已有江南五省独立宣言，又有山东巡抚袁世凯来电响应。现今，这长江、黄河南北地区，业已连成一片，不致日后分崩离析，任敌人铁蹄随便蹂躏。敌人也知道我们的宣言，所以不敢过分嚣张。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更要做好战争准备。” 最后，张制军说道：“这个责任嘛，就交给刘制军和我。而外交事务，只有靠庆亲王、李中堂和你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你不可因官卑职小、地位低微，便不敢说话。要紧，要紧!切记，切记！” 我说：“务请制军注意到计划书最后一条，调动全国军目，包括所有男女老少，就是小孩也要教育他们，仇视敌人，力卫家目，效法当年西班牙组织游击队对付法国拿破仑的办法。无论战争打多少年，纵有多大损失和牺牲，也不能向敌人投降。如果投降了，中国就要被瓜分，神州大陆将永远沦陷为各国殖民地。” 张制军说：“放心，只要有我老命在，决不投降。” 就这样，张制军催我立即动身，刻不容缓，并祝我一路顺见，马到成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