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中国的饮食文化可谓源远流长,传统名菜、典故轶闻不胜枚举。《神厨
传奇》便是为读者奉上的一席饮食文化大餐。本书以一位技艺精湛的厨师柳
德承的坎坷经历为线索,讲述了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流落民间的官府菜“
祝家菜”在历史浮沉中几经兴衰,最后终于得到世人关注的传奇故事。书中
不仅穿插介绍了诸多中国饮食文化的历史渊源和有趣典故传说,生动刻画了
改革开放背景下中国社会形形色色的众生相,也对当时的种种不正之风进行
了暗讽和批判,有浓厚的时代气息。
目录
中国第一部以饮食文化为题材的长篇小说
中国人民广播电台同步连播
北京人爱说“玩”,天下万事万物之中,几乎没有哪样是北京人不能“玩”的。
过去有玩蛐蛐的、玩蝈蝈的、玩鸽子的、玩哈巴狗的、玩古玩的,还有玩鱼的、玩鸟儿的、玩票的……如今又添上玩摩托的、玩音响的、玩股票的……这些本来就是玩物,或近乎玩物,说“玩”倒也无妨。
可现如今,有玩风度的,叫“玩派”;有玩气质的,叫“玩深沉”;还有叫外地人怎么听也听不明白的,比方“玩里格儿愣”……至于“玩文学”的,那简直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正人君子对他们大加挞伐道:“文学是神圣的,也能‘玩’吗?”
其实,北京人说的“玩”并非只是“玩耍戏嬉”之意,还有一种不计得失的超脱,一种自我解嘲的幽默,您也别太在意。
不过,您要是听见北京人说“玩猫儿腻”,那倒是千万千万得留神,不然,不是坑了别人,就是害了自个儿。
“猫儿腻”,从字面的意思上看有“躲躲藏藏,见不得人”之意。而现如今北京人说的“猫儿腻”,要细细考究起来,更有极深刻、极丰富的外延与内涵。
比方说各种没有君子味儿的君子订的协议,不够哥们儿的“哥们儿”耍的诡计,意思不能明说的“意思意思”,国法不容关照的“关照关照”,以及据说能把死人治活的假药和真能把活人治死的“名酒”,还有种种坑人的买卖、害人的合同、算计人的招术、花样翻新的恶作剧……反正是一切见不得人的东西,拿不到明处的玩艺儿,都可以一言以蔽之曰“玩猫儿腻”。
可我们这条胡同却偏偏叫个“猫儿匿胡同”,您说可气不可气?
北京的胡同多,名儿也怪。有学问的人总能说出个来历,据他们说,“汪芝麻胡同”在明朝的时候叫“汪纸马胡同”。这条胡同曾有一家汪记冥衣铺,善扎纸人纸马,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胡同故此得名。后来,冥衣铺没有了,慢慢地,以讹传讹,将错就错,这条胡同就被叫成“汪纸马胡同”了。
大小“雅宝胡同”,这名儿听起来又高雅,又华贵,可清人朱一新所著《京师坊巷志稿》记得明白,“大小雅宝胡同:雅宝本作哑巴。”所以,这两条胡同本应叫做大小“哑巴胡同”。
不过再有学问的人也说不出我们这猫儿匿胡同有什么来历。您还别在地图上找,告诉您,找不着。为什么?一来呢,因为这条胡同连个牌儿都没挂。不是没挂过,是一挂上就让人摘跑了。因为这名儿太难听。我们招谁惹谁了?住在这么一条宽不过两丈、长不过二里的穷胡同里,还摊上这么个恶名儿!二来呢,市政部门也觉着这名儿有污精神文明,琢磨着要给换一个。可研究了好几年,也没找着一个合适的名儿。为这还征求过大家的意见,可谁也取不出一个能叫众人心服的名儿来。这么一来,闹得画地图的也不敢把这条胡同画上了,不然,没过几天,一换了新名儿,这些地图还不都得报废!
别看我们这条胡同名儿不好听,却也算得上人杰地灵。过去,我们这儿有李老二敲着梆子卖油,有王老倔赶着驴车卖水,有张胖子捏着刀子掌肉案,有黄瘦腿弯腰弓背拉洋车……
如今呢,我们这儿有了屈居穷巷,却是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有蛰伏陋室,却是学富五车的科学泰斗;有出入蓬门,却是名扬海外的芭蕾明星;有委身寒舍,却是硕果累累的文坛新秀……
不过,见多识广的人还是大发感慨说:“猫儿匿胡同人如旧,房如旧,变化得还是太慢。”
这话也是,猫儿匿胡同的房,还是青砖灰瓦,四梁八柱的老房。人呢?大都也还是不见经传的芸芸众生,李老二的儿子还是卖油,虽然已是粮油公司的职工;王老倔的闺女照旧卖水,不过是在自来水厂按电门;张胖子的孙子依旧操刀,尽管已经是肉联厂的工人;黄瘦腿的孙女还是跑车,当然已是电车上的售票员……
可是人,甭管是高踞于殿堂之上,名扬四海、威震八方的大人物;还是混迹于市井当中,生也无名、死也无闻的小人物;也甭管是能见月生情、望花落泪的才子佳人,还是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筐、光知道一天到晚傻卖力气的粗人,心里头都会有一些自觉着最值得珍惜的东西。不过呢,有的人老是想把这些东西拿出来,与世人共享;有的人却只是将它们深藏于心中,供自己品味。还有一路人,两者兼而有之……
您要不信,有我们猫儿匿胡同柳德承柳师傅和李合营李经理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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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信奉“民以食为天”,光是和“吃”有关的字,就不知道有多少:“吃”,“啖”,“餐”,“品”,“尝”,“吞”,“饫”,“餮餮”……这些年风靡北京,波及全国,并有走向港、澳、台之势的“撮”(此字待考),据说就是从我们猫儿匿胡同冒出来的。有爱咬文嚼字的,如我们胡同十五号的吴总编便考证说:“此字本应作‘嘬’,意为一口吃下去也。欧阳修《水谷夜行寄子美圣瑜诗》中曰‘近诗尤古硬,咀嚼苦难嘬’,‘嘬’即为此字。无奈现在年轻人文字功底浅,将‘嘬’误作‘撮’……”
可是老去‘撮’的几位哥们儿却说:“瞎说八道!见过咱哥们儿怎么吃席的吗?跟拿簸箕撮脏土一样,大嘴一张,连酒带菜,连骨头带肉,连汤带水,稀里哗啦全进去了,风卷残云一般。反正是公家掏钱,不吃白不吃,吃慢了,好菜都让人家吃了,多亏得慌!用‘撮’来形容,再合适不过了。”
笔者才疏学浅,不敢妄断这笔墨官司,谨将两种学派的论点一并列出,请读者明鉴。
在我们猫儿匿胡同,老一辈人差不多都是吃窝头,啃老咸菜疙瘩长大的。逢年过节吃顿缺肉少油的饺子,就跟吃了龙肝凤胆一般。要他们论“吃”,他们自然说不出多少心得体会。那会儿,他们常吊在嘴边的,无外乎是这么两句:
“唉,今儿又把饭碗给砸了。这世道!”
“嘿!今儿个总算找了个事由,能挣两镚子儿,糊弄肚皮了。”
赶到后来,世道大变,人人都端上了铁饭碗,想砸也砸不烂,可谁家要能吃上一碗红烧肉,左邻右舍还是立马当成新闻:“瞧瞧,人家吃上红烧肉了,八成升了科长了。”
不过,这绝非说我们猫儿匿胡同老一辈的人对吃不感兴趣。那会儿,一到夏景天的夜晚,猫儿匿胡同的人既没有古人的雅兴,可以一手捧卷,一手举杯,吟咏一番“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又不能像今人一般,凑着空调看彩电。大伙儿只能在当院里,在大门口,在老槐树底下,扎着堆儿,一边摇着蒲扇,一边喝着高沫,天南地北地聊闲天。内容无非是家长里短,市井新闻,神怪志异。不过,大伙最感兴趣的,却是听柳德承聊“吃”。
柳德承个儿不高,人透着精神,尽管模样儿长得太一般,要光看脸庞、身架,只要有三个人和他在一块儿,您就找不着他了。可他往我们猫儿匿胡同老一辈人里一站,又立马显出他的与众不同之处。因为在猫儿匿胡同的老一辈人中,男人的流行发式都是刮得又青又亮的秃头。讲究点儿的也不过留个寸头。只有柳德承却留着个偏分头,有时候还抹点儿头油,可惜他的头发稀了点儿,让幼儿园小孩揪着学算数正合适,不然,准得让哪家理发馆请去,站在橱窗里当模特儿。再有,他穿衣裳也和人家不一样,那会儿猫儿匿胡同的人穿衣服,只图个夏可蔽体、冬可御寒,没什么讲究。可柳德承好歹总穿条能看出裤线的黑色旧哔叽西服裤,再加一件蓝卡其布中山服。不知道的,都说他准是哪儿的干部。知道的人却说:“瞧瞧,‘宰相门下七品官’,一个大机关的厨子,就这么抖!”
正因为柳德承是厨子,所以在猫儿匿胡同的人心里头,他就是“吃”的权威!再加上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甚而至于知书识字,能背古人写的诗,所以乘凉的时候,只要他往哪儿一坐,哪儿就能聚起一堆人来。逢此时,柳德承虽非好为人师,却也当仁不让。只听他侃侃而谈道:“咱们中国菜好吃,连苏联老大哥都说‘欧亲,哈啦瘦!’这是苏联话‘很好’的意思!”
旁边的几位赶紧捧场:“哟,柳师傅会外国话!”
“那是!人家那是大机关,尽是外国大鼻子专家,柳师傅尽给他们做饭,外国话学得棒着呐!”
“全世界都知道,中国菜分八大菜系:川,鲁,苏,湘,粤,浙,闽,徽。”柳德承对人家的褒扬之词,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顾滔滔不绝地往下说,“可外国人老觉着中国菜太神!有两大秘密,直到现在他们也解不开。”
“哪两大秘密?”众人瞪着眼,抻长了脖子。
“外国人老闹不明白,松花蛋里的松花是怎么搁进去的;元宵里的馅儿是怎么包进去的。”
于是众人哈哈大笑,自豪且自足;虽然内中也有人觉着柳德承的话未可全信。
“外国人闹不明白也不打紧,可咱中国人也有好些闹不明白中国菜是怎么做的。”柳德承说到此撇了撇嘴,以示对这号人的轻蔑。
“您这是说笑话呢!都是中国人,天天吃中国菜,哪能不知道中国菜怎么做。”有人觉着柳德承说得太玄。
“好,那我问你,山东菜有什么讲究?”柳德承考人家。
在座的有见识不大胆子大的,硬充内行说:“山东人爱吃葱。做山东菜就得多搁葱。山东最好吃的东西就是大葱蘸酱卷煎饼……”
“山东馆专卖牛肉!《水浒》里头,甭管哪位大英雄,进了酒店都得切几斤牛肉当下酒菜。”听过几回评书的,便引经据典道。
柳德承摇头笑笑说:“错了不是!山东菜讲究原汁原味,妙处全在汤上。山东厨子做菜之前先吊汤。大汤,就是头锅汤做山珍海味,二汤做‘烧扒熘’,三汤当高汤卖。‘马连良的腔,山东馆的汤’嘛。咱中国地方大,一地有一地的风物,一地有一地的名菜。光说八大菜系也包含不全。上海,你们去过吗?”
这话是白问。那会儿猫儿匿胡同的人大没都出过远门,连上海在北京的哪边都闹不清楚,更甭说去了。
“上海,那可是大地方。”柳德承多少带着几分炫耀之色,“上海高楼多,还通火轮船。所以嘛,无论中餐里头八大菜系的名菜,还是外国的法式大菜,俄式大菜,在上海都能吃上。上海菜在苏菜的基础上,吸收各家所长,也就有了油大、味儿浓、糖重、色艳,选料讲究鲜活,调味喜用甜酸、糟香的特色……”
一席话说得各位高邻晕头转向,可是个个都做茅塞顿开状说:“没想到中国菜还有这么多讲究。咱们以前就知道‘北方人爱吃面,南方人爱米饭’以及‘南甜北咸东辣西酸’之类的俗话。如今才算闹明白。”
不过,猫儿匿胡同自古以来就无完人,就连柳德承这样深孚众望的人物,竟然也免不了那些个闲言碎语,蜚短流长:“他大婶,您说德承到底打算娶什么样的?给他介绍个模样好的,他嫌人家做菜的手艺差;介绍个做菜手艺好的吧,他又嫌人家模样差。连他们领导都说,这事没法儿管了。”
“哟,他这人脾气怪。前两天,我又给他介绍了一个,还是老姑娘呢。模样也好,手艺也巧。可他尽跟人家念叨有一位三小姐怎么怎么好。人家不爱听了,末了儿,两边还差点儿动起手来。”
“刚对上象就说那个,没个不动手的。他呀,打一辈子光棍去吧!”
好在这些闲话,虽有损柳德承“完人”的形象,却不能动摇他“食界权威”的地位。
可是中华乃群英荟萃之地,绝无没有对手的英雄。有一天晚上,天气闷热。柳德承和一伙人在胡同口的老槐树底下乘凉,一边议论当年北京哪家饭馆的名气大,做的菜最好吃。
“会仙居的炒肝,聚元斋的茶汤,王致和的臭豆腐,馄饨侯的馄饨,聚仙居的炸灌肠,都是好东西。”有人说。
难怪,猫儿匿胡同的人,那年头儿能吃得起的“佳馔美味”也就这几样。所以,说这话的人也不管那是不是名菜与名饭馆,都往一块儿攒。
还是拉了大半辈子洋车,如今开有轨电车的黄瘦腿有见识,他说:“那些个不行,那都不叫大饭庄。要去大饭庄,您可以去东安门外,上东兴楼,东华楼;奔西,可以去西长安街,那儿有聚宝成,两益轩;奔北,可以去地安门外,那儿有庆和堂,烤肉季;奔南,那儿有名的大饭庄就更多了!出前门,有厚德福,全聚德,还有正阳楼;再往南扎,奔煤市街,有致美斋,丰泽园。小鬼子没打到北京城以前,我常在那些地方转。”
可黄瘦腿儿有见识没实践,他光管把“座儿”拉到大饭庄门前,再往里多走几步,人家就不让他进去了。所以,问他那些大饭庄到底有什么名菜佳馔,他就答不上来了。于是,大伙儿请教柳德承,柳德承躺在一张破藤椅上,一边儿用蒲扇打着蚊子,一边儿眯着眼侃侃而谈道:“北京有名的酒楼饭庄是不少,也都有几样拿手名菜,像刚才说的丰泽园、致美斋都是山东馆。丰泽园的乌鱼蛋,致美斋的五柳鱼、抓炒鱼、炸馄饨都不错。那会儿有名气的江苏馆子有八面槽的淮阳春、鹿鸣春,东安市场的大鸿楼,锡拉胡同的玉华台。再有呢,东华楼是粤菜馆,拿手的菜是蚝油炒香螺。厚德福是河南馆,铁碗蛋、瓦块鱼最有名。不过,这都是早年的事了,如今有的没有了,有的挪地方了,有的兴盛了,有的衰落了,有的就连风味儿都变了。”
“那咱北京就没好吃的菜了,怎么就没有卖北京菜的大饭庄呢?”各位高邻生于斯,长于斯,都挺为北京鸣不平。
“有啊,皇上吃的御膳菜就是京菜中的极品。您要想吃,上北海的仿膳去,那是御膳菜的正宗。”
“唷,咱哪儿吃得起那个!那得多少钱?”
“好嘛,皇上,那还不得顿顿捏饺子吃!”
“皇上吃山珍海味,不吃饺子。”
柳德承并不嫌各位高邻孤陋寡闻,循循善诱道:“明朝的时候,御膳房的厨子主要是山东人。菜呢,自然以鲁菜为主了。到了清朝,又添上了满族菜,再加上乾隆下江南又带回好几位苏杭一带的名厨,于是御膳菜就兼有了鲁菜、满族菜、苏菜、浙菜的风味儿。”
“喔,闹了半天,皇上吃的是‘杂和菜’!”听的人中,有的恍然大悟道。
可也有人大失所望,“杂和菜能有什么好,皇上吃那个!”言外之意,皇上也太没见识了。咱猫儿匿胡同的人哪天不吃杂和菜?吃不下的白菜帮子,加上吃不完的萝卜片子,兑上剩菜、剩饭一熬,全齐!只要别嫌那味儿冲鼻子,对付肚皮没问题。
“那可不是杂和菜。”柳德承“诲人不倦”,“皇上嘛,什么好吃,吃什么。比方说,皇上吃的菜里有一种叫‘一品麒麟面’的,是用‘犴达罕’的头脸做的,这东西出在关外,进贡的时候都得装在紫檀木盒里,派专差骑快马送到京城。”
我们这些个住在穷街陋巷里的人都好奇,于是有人就问:“这犴达罕是个什么模样?个头儿大不大?”
不成想,这下把柳德承问住了。他当年学手艺的时候,师傅并没跟他说过犴达罕是什么模样,只告诉他怎么做“一品麒麟面”了。柳德承正在犯难,忽然冒出个文绉绉的声音:“这犴达罕的学名叫‘驼鹿’,比一般的鹿个头儿大,出在黑龙江、蒙古一带。因为它不合群,善跑,能凫水,再加上本来就稀少,所以就珍贵了。”
唷,这是谁?能跟柳德承论吃?大伙儿一看,只见此人四方脸,面色稍黑,两道弯眉,穿一件发了黄的白纺绸衬衫,一条米色裤子,手里拿一把折扇,眯着一双眼,显着挺和气。在场的谁都没见过这人,不过看他的这身打扮,似乎有些来历。
柳德承不由得说了句“您渊博”。他可轻易不佩服谁。
那人仍是和和气气:“不敢当,只是略知皮毛而已,要让我做,我就不会了。人家给了我二斤犴筋,到现在我都没动呢。不知怎么做才好。”
“不难。”柳德承胸有成竹,“先用温油炸,边炸边加热,等犴筋抽起来又慢慢伸开后,再换清水煮,水得勤换,犴筋就能变软。然后用姜水煮两过,再用凉水洗净,用开水再泡,犴筋就涨了。涨开了的犴筋用鸡片、冬菇、笋片、火腿片红烧最好。”
那人听了连连点头说:“好,好。”
柳德承遇上了知音,滔滔不绝道:“不过,犴达罕最金贵的部位还是它的鼻子。宫里管那个叫‘神桶’,‘猩唇’。您要有那东西,我给您好好做两道正宗御膳菜。”
那人客客气气地说声:“多谢,多谢。人家都说厨师要擅调五味,但不知这五味怎么调和为好?”
“五味,古时称‘甘、酸、苦、辛、咸’,拿它和五行之中的‘金、木、水、火、土’对应。现在常说的是‘酸、甜、苦、辣、咸’。”柳德承喝口茶,稳住神,慢慢说道,“要调和五味,首先要会调和无味。古人说,‘无味则五味和焉’,这无味是五味之母,也就是原汁原味,只有把主料的原味调出,才能用五味调和。做肉,就得做出肉香;烹鱼,就得烹出鱼鲜,如果不会调无味,只是一味用调料来调味,就是犯了大忌。因此古人说‘求色不可用糖炒,求香不可用香料’,就是这个理。擅调无味者,才能调五味。而五味之中,最重要的是咸。五味之中绝不能缺咸。做菜要以咸入味,再调别的味道才能恰到好处。就是甜酸,甚至纯甜,最好也搁点盐。川菜师傅都知道‘要得甜,搁点盐’。其实,中国菜里头,单用一种味儿的菜不多,都是几种味儿混着的。这一混,学问就大了。正如古人所言,‘鼎中之变,精妙微纤,口弗能言,志不能喻’,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说清的。”
那人听了连连点头说:“好,好,不知道您还会做哪些御膳菜?”
柳德承嘿嘿一乐说:“那就多了。”随口报道,“有三鲜芙蓉鹿尾,凤尾鱼翅,清汤虎丹……”
“清汤虎丹是什么菜?”前头那两样,各位高邻连蒙带猜,总还能知道个八九不离十。唯有这清汤虎丹,实在摸不着头脑,只好求教于柳德承。
柳德承拿眼瞟了一下听众中的大妈大婶,又瞧瞧那位过路的,脸上透着一丝叫人摸不透的笑。那位过路的也瞧瞧柳德承,笑不叽叽地一言不发。众人催紧了,两人又你推我让,谁也不肯先说。
猫儿匿胡同的男人大都有一种敏感,逢此时便心领神会,只是互相递个眼色,嘿嘿地乐,不再追问了。可那几位大妈大婶还转不过弯儿来,直个劲儿刨根问底:“说啊,清汤虎丹到底是什么玩艺儿?”
也是被逼得无路可退了,柳德承虎起脸,摆出一副挺严肃的神情说:“‘虎丹’就是公老虎的卵蛋,和母老虎配对儿使的。”
“哟,你个老没正经的死东西!”几位大妈大婶粉面通红地嗔骂道。
于是老槐树底下爆发出一阵笑声。高雅之士难免会斥责:“庸俗!低级趣味!”可是那会儿猫儿匿胡同的人大都目不识丁,不通诗书礼仪,更不能像现在的年轻人一般,有看芭蕾,观赏时装表演,乃至谈论朦胧诗,欣赏“贝五”、“贝六”、“老柴”那般的高雅。要跟他们说什么高雅、庸俗之类的,他们一准儿会说:“谁立的规矩?许皇上拿嘴咬,不许我们平民百姓拿嘴说?”所以劝雅士们也甭跟他们窒气。
“那玩艺儿也能吃?”内中也有人将信将疑。
“能吃。”那人说,“用微开不沸的鸡汤煨三个小时之后,剥去外头的膜。放在佐料中浸透,再片成纸一样的薄片,用香菜、蒜末蘸着吃。”
“不错,”柳德承点点头,“看来,您对烹饪这行还挺有研究。”
“说不上研究,”那人倒也诚恳,“一来是爱好,二来是需要。我也在收集一些资料,看一些关于烹饪方面的书。近来呢,正在收集整理官府菜的资料。”
“‘官府菜’!官府菜是什么玩艺儿?”听的人中间除了柳德承,没人知道什么叫官府菜。
“官府菜,就是过去官府当中有自己独到风味和传统的菜肴,比方说北京的‘谭家菜’,出自清末榜眼谭宗浚家,这位姓谭的是广东人,他把粤菜和北方菜的风味融为一体,独创出自己的风格。他和他儿子谭篆青在北京的名望很高,有‘食界无口不夸谭’的佳话。再有,山东孔府菜也是名声挺大的官府菜。可惜,现在收集整理的不多。另外还有重庆的‘姑姑筵’,那是黄晋临所创。这位黄老先生当过清朝的七品官,在御膳房管过事,因为他开的饭馆只办包席,不卖散座,又立有三条规矩:一、必须三天前预定。二、食客必须称他为‘黄老太爷’。三、每天包席是有数的,多了不办。所以人们又叫他‘三不办’。另外,还有‘祝家菜’……”
那人说到这儿,柳德承一愣:嗯!这人怎么也知道祝家菜?
他正想细细问问,谁想,北京的七月天,天气变幻无常。就在这当口,忽然一阵闷雷滚过,顿时飞沙走石,星月无光,一阵狂风挟着暴雨,铺天盖地而来。大雨点子砸在地上,比过年放的小鞭炮还响!树枝折断的噼啪声,窗玻璃被打碎的叮咣声,人们四散奔逃的脚步声、叫喊声,搅成了一片,把人全搅散了。
第二天,柳德承到处打听昨天傍晚那位过路的是什么人,可谁都不认得这人。有人瞎猜,说八成也是一个厨子,不然怎么知道那么些名菜?也有人逗他,说是老天爷见他在猫儿匿胡同是“吃”的权威,怕他太傲,特意派下个神仙来刹刹他的骄纵之气。
柳德承不甘心,找了半年多,还是没找到那人。万般无奈,只好把这事暂时搁下。
2
光阴荏苒,转眼过了三十年,柳德承已然退休。这天,正闲得无聊,唱了句“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觉得没劲;又想改唱年轻时在上海学的时新小调,可又找不着调门儿……
就在这工夫,有人客客气气地敲了三下屋门,“柳师傅在家吗?”
柳德承一愣,自打赋闲以后,还没人叫他“柳师傅”呢!人家都叫他“柳大爷”,“柳老爷子”。这些个称呼本也不算不恭,可是柳德承总觉得和“柳师傅”不一样。据说呢,这就好比一位柳姓的教授,他要听见人家叫他“柳教授”,那和听见人家叫他“柳老头儿”的感觉绝对不一样,是一个道理。
柳德承赶紧起身开门,只见一位三十来岁的年轻人,满脸带笑,手提两个点心匣子,端立在门前。这人小方脸,眉毛略微有些弯,一双眼不大,显着挺和气。柳德承觉着在哪儿见过……
“柳师傅,您吃了?”年轻人略略弯弯腰,既有恭敬之意,又无谦卑之态。
“吃了,吃了,您请屋里坐。”柳德承请来人坐在一张破旧的简易沙发上,又忙着叫侄子给人家沏茶,递烟。
“柳师傅,我是久仰您的大名,所以今儿个特来向您求教。”年轻人说话挺有规矩,柳德承听着也挺顺心,“我姓李,叫李合营,您就叫我小李子得了。原先我在丰收餐厅,噢,就是以前的工农兵饭馆当服务员。如今,我把工作给辞了,预备自个儿开个饭馆,主要是图个‘自我实现’,也就是干自个儿想干的事,干出个样儿来。”
“年轻人,是得有这么点心劲儿。”柳德承嘴上夸着人家,心里头不免感叹自个儿到如今还是空怀壮志,一无所成。于是又叮嘱声,“干这行可不易。”
“开饭馆,别的好说。”李合营摇头叹气嘬牙花子,“要聘一位有本事的掌勺师傅就难了,不是被大饭店请走了,就是身子骨儿不行了。”
“您再寻访寻访,可能还有。天下能人多着呢!越是能人往往越不露。”柳德承尽量不露声色。
“有是有,我也寻着一位,可我不好意思开口。我这饭馆还没开张,地点也不大好,能不能赚还两说呢。您说我许给人家多少工钱合适?多了,我怕到时候拿不出来,失信于人;少了,我怕对不住人家。”李合营言词恳切,句句感人。
“要照我说,钱多钱少倒在其次。有真本事的人,只要能让他好好显本事,耍手艺就行。人生一世,比钱要紧的事多着呢。”柳德承这也是肺腑之言。
“那好,柳师傅,您听我说,我看上了这么一位师傅,要说起来,话还长着呢。”
原来,在北京还有皇上的时候,这猫儿匿胡同口上有家饭馆,门面不大,有上下两层。这饭馆的老板极善经营。他那楼上是雅座,不但有美酒佳肴,而且待客热情周到,招徕了不少达官显贵在此宴饮。而楼下却是专卖包子的,光顾的大都是平民百姓,甚至有不少是赶大车的,吆骆驼的,抬轿子的,跟包儿的,扛“大个儿”的。这家饭馆的包子特别,不但个头儿大,馅儿足,富有百味之香,而且价钱还很低廉。因此,这种“百味香”包子极受欢迎,常有供不应求之势。
有一天,来了个读书人模样的中年男子,这人虽然衣着俭朴,但气度不俗。他大约是从来没见过这百味香的包子,就让跑堂的给端来几个尝了尝。尝完之后又叫人包了一包儿,带上就走了,一个钱也没给。跑堂的本要追出去索要,却被老板给拦住了。不想第二天,那人又来了,还是连吃带拿,一个钱也不给。这样连着九天,到了第十天头上,那人就问饭馆的老板:“我白吃你的包子,你为什么不要钱呢?”
老板说:“您既是不掏钱,想必就是有难处。我卖的是吃食,人没钱,别的可以将就不买,饭可不能不吃,我一跟您要钱,您以后就不便来了。要是把您饿坏了,那我不就跟催债逼命的一样吗?我这买卖虽然不大,可也不在乎那几个包子。您吃那么一点儿,于我可就是做了一件积善行德的大好事。您是成全我呢,我谢您还谢不过来,哪儿能跟您要钱呢?”
老板还怕那人吃了不踏实,又把他引到楼上雅座,指着那些正在大吃二喝的达官显贵们说,如今官场上讲究排场,摆起宴席来,不管吃得了吃不了,都要叫上许多山珍海味。所以每次宴席完了,都要剩下好多美味珍馐,有许多甚至连动都没动。这些菜要是都扔了,太可惜。于是他就想出了这么一个法子,拿那些动都没动的菜剁成馅儿,包成包子卖。因为这些剩菜中,山珍海味、鸡鸭鱼肉很多,所以包子也就格外好吃。如今这百味香的包子已是誉满京城了。
那中年男子听罢,恍然大悟,又问:“那宝号何不以高价出卖这百味香包子,还可多得些利?”
老板说:“我开买卖当然是为赚钱。不过,‘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包子本来就是用剩菜做的馅,只应以低价卖。如果因为世人不知我这包子的来历,就卖高价,那便是欺世,绝非君子所为!”
那人听了,手捻胡须,连连点头。
最后,老板还宽慰那人说:“看您这样儿,您是有学问的人,可近来不大顺。您多往宽里想想。俗话说,‘穷有好时,富有倒时’。人不怕穷,穷而有志,将来必有富时。人最怕富而忘忧,挥霍无度,像这些个摆宴席的人一样,只恐将来小则要败家业,大则要失江山。”
那人听罢,沉吟片刻,正色道:“所言极是!”转身就走了。
第二天,皇宫里的太监送来一副用黄绫裱好的御笔楹联“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另有一块匾,上书“品味楼”,也是圣上御笔。原来,那位吃包子不给钱的主儿,就是微服私访的当今圣上。太监还宣了一道圣旨,意思是说,御笔亲书的匾额是对饭馆老板深明大义、扶危救困的赏赐。那副对子,要悬挂于雅座之内,以告诫那些在此设宴的达官显贵,不可挥霍无度。
不成想,御笔亲书的匾额和楹联挂出以后,那些达官显贵不但都以能在此设宴为光宗耀祖之事,而且挥霍起来更加无度。只不过在开宴前先向皇上亲书的那副对子行个大礼,并齐声高诵一通:“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以示已将皇上的教诲铭记于心。
有一回,老板赔着小心问一位摆了一大桌山珍海味,却又吃不完胡糟蹋的花花公子:“您这么个吃法,不怕有悖于圣上的教诲吗?”
那个花花公子朝他翻翻白眼说:“名酒佳肴越多,越知来之不易;美味珍馐愈奇,愈念物力维艰。要不是为领受圣上教诲,我还不这么干呢。你懂个屁!”
老板这才明白,世之颓风已不可救。自此以后,干脆想方设法让那些贪官污吏、花花公子更加奢侈挥霍,他那买卖也就日益隆盛。由不大的饭馆变成了大酒楼、大饭庄,成了名声赫赫的大字号买卖。可后来赶上了乱世,燹火连年,加上那位老板的后代子孙又经营不善,不但把个大饭庄又变成了小饭馆,小饭馆又变成了一副馄饨挑,而且连皇上御笔亲书的匾额与楹联也全毁了。到了近世,不但没多少人知道那皇上御笔和曾经名扬京城的品味楼了,就连那位老板的后代子孙们,也说不出那位“蹭”包子吃的,到底是哪朝哪代的“当今”了。不过能够告慰老祖宗的是,后来也有名人为那位老板的后代题诗。就在小鬼子进北京城之前,有一天夜里,那位老板后代子孙中的一位,正挑着馄饨挑走街串巷叫卖呢,被一文人看见,戏题小诗一首云:
吆喝馄饨开了锅,
碗中五味细调和。
街头食品平民化,
赚利原来并不多。
一碗铜元五大枚,
薄皮大馅亦豪哉。
街头风雨凄凉夜,
小贩肩挑缓缓来。
这诗曾经配上画,载于当时介绍北平风物的书刊之中,那位卖馄饨的是否看到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那位老板的后代当中也有争气的。其中有一位就悟出这么一番道理来,品味楼之所以能扬名天下,一是靠经营巧妙,二是靠皇上的御笔,但是品味楼没有自个儿风味独特的菜肴。百味香的包子不过是个取巧的法子,靠它不能和其他店家争雄天下。所以御笔一毁,再遇上世事更迭,没个不衰败的。于是他教诲儿子说:“你要有出息,再别靠什么御笔,能自己学出一手绝活来,让天下人都说好,那才算有本事呢!”
他这儿子还真是人小志大,从此走南闯北,广拜名师,他不抽烟,不喝酒,不赌钱,那个年代里容易沾上的种种恶习都与他无涉,他就是一门心思学习烹饪。因此上,他不单精通川、鲁、苏、湘、粤、浙、闽、徽八大菜系的烹制要诀,并且会做宫廷菜和几家官府菜。据说,就连外国菜也会做,只可惜他身怀绝技,无处施展……
听到这儿,柳德承再也憋不住了,他蓦地站起来说:“我们柳家的这点儿底子,您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李合营也赶紧站起来,毕恭毕敬地答道:“我爹活着的时候,就跟我说过这段故事。他老人家临终前还说,要是柳师傅的本事给埋没了,那就太可惜了。”
柳德承听到这儿,忽然悟过来了,“您慢着,您慢着,请问他老人家什么长相?”
“人家都说,我长得像我爹……”
“噢,有一年,我们在胡同口乘凉,有那么一位过路的,也跟着闲聊天下名菜,敢情就是他老人家?”
“正是我爹。那会儿,他在春燕楼饭庄当经理,那家饭庄刚建得,我爹正在寻聘名厨师呢。自打那回偶然从胡同口过,和您闲聊了一阵以后,他就满处打听您的情况,还去您那机关商量把您调到春燕楼去。不想,上级忽然让他到外国传授中国烹饪去了,一去就是好几年;回来又赶上三年困难时期,饭馆没东西可卖,这事儿就搁下了。等后来,他正想调您去,又赶上‘文化大革命’,连他自个儿都含冤而去了……”
说到这儿,李合营眼睛发红,柳德承也跟着难受。
“柳师傅,”李合营口气更加委婉,隐隐还带着哀凄之意:“我们家两代人都敬重您人品高、手艺精,所以我才想请您出山,鼎力相助,可我又怕委屈了您老人家。我这饭馆太小……我……”
说到这儿,李合营忽然恭恭敬敬地朝柳德承鞠了一大躬。柳德承慌得手忙脚乱,连说:“别!别!”他这辈子还是头一回有人给他行这么大礼呢。
李合营的一番话,一个大礼,加上李家父子两代的敬贤重才之心,直感动得老爷子豪气攻心,热血上涌。他一口应承下来,并且说自个儿年岁大了,与其背着一身的本事去八宝山爬烟囱,还不如献给后人,造福子孙呢。至于钱多钱少,那无所谓,他每月都有退休金,而且又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儿。钱不钱的,无所谓!
李合营一听,激动得连话都说不成句了,一个劲儿抓住柳德承的手说:“谢谢您了,谢谢……”
一阵壮怀激烈的场面过后,柳德承又想起了多年的未解之谜。他问李合营:“当初,你爹曾经提过祝家菜。他在你跟前说起过吗?”
李合营想了一会儿说:“没有,从来没听他说过什么祝家菜。”
柳德承不禁大失所望,暗暗叹了口气。李合营寻聘到了厨师,正在兴头上,竟然没有注意到。
李合营的餐厅就在猫儿匿胡同西口。据说猫儿匿胡同一带要拆迁,修一条又宽又平的大街。街的两边要建剧场、影院、舞厅、游乐园,还有许多大公司、大企业、大酒店……李合营托过铁哥们儿乔富红,请他帮助查查规划院的图。乔富红说,别说查规划院的图了,就是查国防部的图,那也跟玩似的。查的结果,李合营的餐厅将来就在这条大街的边儿上,对着还没建的剧场,靠着将要盖的影院,左边是未来的舞厅,右边是以后的游乐园,将来必是寸土寸金之地。
“哥们儿,你就等着发吧!”乔富红拍着李合营的肩膀说。
“可现在这地方太背,你说的那还远呢!”
“等这地方热闹起来,就是把您变成金子铸的,也买不来一寸地皮了。”
这天,李合营请了柳德承去看正在装修的餐厅,一块儿去的还有一个叫梁满仓的小伙子,这人二十来岁,打从乡下跑到城里闯世界,先在一个叫富满家的个体餐厅干了两年,后来那家餐厅的老板发了横财,举家迁往澳大利亚,把一只养了不到一年的波斯猫都带走了,就是把他扔下了。李合营听说他在那家餐厅掌过勺,就把他招来了,可上灶一试,他连木樨肉都做不好。要不是想着还需要个跑跑颠颠,稍带在厨房打打下手的,李合营本就想辞了他。
李合营的餐厅本是一座平房,现在重新翻盖成了一座小楼。里头有十来张桌子,四个单间雅座,在个体饭馆里,这就算“大饭店”了。
餐厅的布置,虽不能按现实中外合资饭店的星级要求,可也挺下了点儿功夫,门窗一律用古色古香的镂花窗棂,大门两边嵌一副黑漆描金的楹联:
烹肴香煞伊尹
开坛醉倒杜康
门上悬一大匾,上书:撷萃楼
店堂里的两根房柱上又有一副对联,镌的是:
酒可放胆闯世界
肉能补气壮乾坤
横楣是:再添胆气
四间雅座的墙上挂有“太白醉酒图”,“寒江垂钓图”,“山中访仙图”,“东篱采菊图”。虽不是出自丹青高手,却也挺有神韵。整个厅堂内用进口发泡壁纸裱糊,顶棚上吊着几盏七枝八杈的吊灯,地上铺塑料地板。
看完餐厅,李合营在对面一家小饭馆请两位小酌。他指指撷萃楼问:“怎么样,装修得不错吧?我看了,这方圆几里的个体餐馆,没有能超过我这撷萃楼的。”
梁满仓赶紧说:“可不是,我以前待的那家富满家,也算大饭馆了。那门脸要跟咱这儿比,可就差远了。”
柳德承笑笑说:“早年,上海有那么几家餐厅,装修得倒是挺特别。”
李合营一听,忙请柳德承给说说,自己也好学两手。柳德承呷了口酒,侃侃而谈道:“那会儿的上海,干什么的都有。开餐厅的,玩猫儿腻的也多着呐。比方说有那么家餐厅,一进门,左边是一面红木雕花大穿衣镜,右边是四个红漆衬底大金字‘吉星高照’,客人一进门,都爱在镜子前头照照,图个吉利。老板就在一边儿编两句好话恭维客人说‘侬(你)先生吉星高照,要交好运道了。’”
李合营和梁满仓都乐了,说:“没想到您还会说上海话,您在上海待的年头准少不了。”
“不长,”柳德承伸出三个手指头,“也就是三年吧。”
柳德承接着又说,“客人吃完饭了,出门也爱在这面大镜子前照照,这一照,他们准叫唤,‘咦,乖乖隆地咚,刚刚吃完饭,格(这)面皮便红光四放,人也好像胖了些嘛!啊?哈哈……’”
“那会儿讲究胖是富态,不像现在,大姑娘瘦得跟柴禾棍似的了,还想减肥呢。老板就说,‘契(吃)了阿拉(我)店里厢格(的)菜,笃定要胖起来格。’客人听了更高兴了,就说,‘好,下次阿拉笃定要来!’这么一来,回头客就拉着了。”
“可要说吃一顿饭就能长胖,那也太神了!”李合营和梁满仓都不信。
“这不奇怪,”柳德承笑笑说,“那穿衣镜有点儿哈哈镜的意思,是两面的。这面照人略显瘦点儿,那面照着就略显胖点儿。客人进门的时候,用这面;客人要走了,赶紧叫人悄悄把镜子翻过来,客人照的就是略显胖的那面了。至于面带红光,那不过是在客人出门时,把门厅里的几盏灯开亮,用灯光打在‘吉星高照’的红底上,让那红光反到客人的脸上。”
李合营和梁满仓听得都乐了。
梁满仓连连说:“这老板可真能!”
李合营说:“这猫儿腻也玩得太绝了!”
“没错儿,这是玩猫儿腻呢。”柳德承接着说,“可也真有想得巧的。比方说,我干活儿的那家餐厅就与众不同。它门脸不算大,也不在热闹地界,可老板会做买卖,那餐厅以包席为主,散座不多,单间雅座有好几个。这些雅座各不一样,客人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挑选。比方有的客人自命清高,就可以入‘子陵钓台’,取自严子陵不愿当官,跑到富春江钓鱼的典故。这间雅座中有水池,池边有青石,石上放一顶斗笠,一件蓑衣,还有一根钓竿垂于水面之上。水池里有几条鱼游来游去。有的客人喜好古雅,就可以进‘玉杯流觞’,在那里可以学古人用曲水传杯,饮酒赋诗。要是客人喜欢洋味儿,那就换上西洋画,餐桌上摆上花瓶,插上康乃馨、郁金香,还有人给弹钢琴,唱洋歌。也有的人喜欢野餐,那就把四周布置成大森林的景致,餐桌也做成大树墩的模样,凳子做成石块、断树的形状。还有用大树杈子做成的烤架,矗在旁边,几把打不响的猎枪和没开刃的猎刀支在地上。客人在这样的雅座里吃饭,就觉着自个儿真是穿山入林,能打熊狍獐鹿的猎人呢。”
李合营听得津津有味,说这餐厅的布置的确有意思。要是早知道,就可以把撷萃楼也这么布置一番了。
“这家餐厅不但布置得巧,更主要的是饭菜做得好。那餐厅的菜别有风味,不但能将南北大菜的特点结合在一块儿,还能把西洋大菜的特点和中国菜的特点结合在一块儿,可谁吃了都说,这是地道的中国菜。再有呢,中国菜讲究‘色、香、味、形’,可这家餐厅的菜还添个‘意’,叫‘色、香、味、形、意’俱全,因为这家餐厅的老板姓祝,这些菜都是祝家祖传的,所以人家就称这家餐厅的菜为‘祝家菜’。”
“现在这家餐厅还有吗?”李合营和梁满仓都问。
“唉,没了,早关门喽!”柳德承叹口气答道。
“那位祝老板呢?”李合营追问。
“那位老板如今在哪儿可就难说了,说是到法国去了;也有人说,不是到法国,是到美国去了;还有人说是到台湾去了。”
“哟,那他现在准发大财了。”梁满仓说,他以为到外头去的人都能发财。
柳德承说:“人家本来就是上海滩有名的阔老板,开着好几家大买卖。她是到外国找她男人去了。”
“哟,这老板是女的!”李合营和梁满仓一起叫了起来。
“没错儿。她姓祝,人称祝三小姐。”柳德承说,“这位祝三小姐那会儿也就二十多岁,可真有能耐。她不但能诗会画,而且精通烹饪,我到她那儿之前,已经拜过四位名师了。可要和祝三小姐比,他们不单路子窄,而且也没祝三小姐的学问深。祝三小姐留过洋。”
“照这么说,祝家菜已经失传了?”李合营挺有点儿惋惜。
“并没失传。”柳德承点着自己的鼻子,“我就受过她的亲传。”
“照这么说,咱们撷萃楼不是就可以卖祝家菜了吗?”李合营乐了。
老爷子一听,动了真情,他一脸庄重地问:“不瞒您说,我这辈子唯有这祝家菜是个搁不下的事。您要是真能让祝家菜重放光彩,那可是做了大好事了!您说这话可是当真?”
“君子不打诳语,当真!”李合营答得斩钉截铁。
这回老爷子可真是乐了,乐得眉开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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