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地方社会与文化变迁
作者: 庄孔韶著
出版社:三联书店,2000
简介:书中汇聚了中国福建某地方社会数十年的沧桑变化、人事更替和文化传承,并由作者酿出新意。全书融人类学随笔、民族志、访谈、史料与田野分析、实证与直觉观察于一炉,提供的写作系统与方法论旨在阐明中西文化撰述的同一性与差异。由于包容广泛、文笔流利,也很适合随便翻翻。
片断:
荷洋镇
荷洋镇依山傍水,山上新镇的无数灯火不很亮,显得和江上天际的星星辉为一体。
镇内街道两边的店铺一家挨一家,尤其兴隆的是饭店。喝了一碗河鳗汤,又端上闽江肥虾、烧野雉,还有香菇炒面,这对奔波一日的老黄小谢和我是再如意不过的了。席上,山珍海味绝不亚于大城市的宴会,只是不追求形式罢了。农贸市场已收市,而小摊贩还在挑灯营业。
镇的办公楼在小山顶上,晚间的会议正布置库区移民工作,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我不便打扰,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陆井民秘书,一个活跃的年轻人,他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已确定在水口建立的巨大水电站和拦河坝,到1989年9月将第一期调整水位,湖口!日镇将沉人水底,我们所在的荷洋新镇,除了山顶建筑幸免外,其余也将被水淹没。随之而来的是玉田县历史上第二次大规模移民,新的镇将迁到上水不远的皇口,在那里炸平山头建新镇。从此,不仅福建,而且整个华东都将受益于这个电站。
黄宏诗陪我到下榻处,得意地说:“你看,风水先生早就说过:‘湖口春风花落地,荷洋秋水浪翻天。’湖口、荷洋都要被淹,这是注定了的。”
言中的事自然是有的,因为世界上偶然的事又一定不是偶然的。难道不是吗?现在谁又能为皇口新镇预言呢?
幸好,黄村和周围广大乡村不会受水淹影响,在这些地区,迁镇并未能从根本上改变一个地方社区系统的运作,但倒可借助移民工作找到许多社区结构观察的机会。
黄村乃至更大范围的L社区,半个世纪以来的社会文化变迁足以吸引我留下来。从1986年以后的4年间,我有时住在荷洋的山镇上,能眼望曾潜伏着危险的金钟潭;我有时又在黄村谷地的农家旧木楼上居住,那里还遗存有一种传统文化变迁过程中最后的宁静;我在玉田县和荷洋镇街上走路的时候,不少人会向我打招呼,因为我已成为他们熟悉的人,镇里各种各样的人中都有我的朋友,他们会推心置腹地与我讨论问题,谈世间美好的事和丑陋的事。我在乡村镇的日了里,村人常来找我聊天,谈男人的事。女人的事、风俗信仰、族源乃至生意经。我也去村人家过春节、参加婚礼,我毫无特殊地坐在他们中间,随份子,吃鱼九,喝老酒。当我离开他们的时候,我发现与我最初几个月的不同在于我已理解了他们在不同场合的谈吐、动作乃至眼神。一些信息是可以直观得到的,一些领跨越暗喻或娴熟地使用直觉才能洞悉。对于受传统文化熏陶的村人,必须通晓其集体拥有的民俗哲学与行为方式,他们的内心世界才能在参与观察者的思想中呈现。这是至关重要的。
我几乎每年都住一段时间,悄然来去,就像外出贩银耳的农人一样。当我觉得我和他们已融为一体时,我才感到时间过得很快,几个星期、几个月一下子就过去了,只有从这时起,我的人类学田野研究才有真正的价值。在村人觉得我有时比他们更了解这里的过去时,他们会显出钦佩之情,也只有这时,他们才把不对外人讲的许多“家内事”告诉我。
在黄村内外、L社区、新老镇和县城乃至福州市,我住了一年两个月,这使我有机会做文件上的查考、分析、提出问题,上上下下,一次再次来到他们中间。我得到相当多的第一手材料,连我的人类学笔记也有十多本,即使完成一部《金翼》续本,仍会有许多有价值的资料待整理和分析。
《金翼》的故事开端至今已有一个世纪的历史,几代人死去了,新人又来了。黄村社区的农人经历了许多磨练,他们有热情和喜悦,他们有挫折和痛苦,他们有幻想和希望,他们一直是在这漫长的社区过程中摸索着向前走的。如果只是再次着眼于“金翼”之家后裔的命运而做新的叙述已远远不够了,我愿从黄村内外大社区生活中分衍出更多的线索,引申扩大,讨论与剖析,又不失其活生生的人和事。
笔者的兴趣还在于,究竟有哪些外在的和内在的政治、经济原因和文化内涵(变化的和很少变化的),曾经或正在引导和左右最近几代人的生活方式。下面我们可以讨论一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