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自选集
作者: 张中行著
出版社: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
简介:
片断:
由呱呱坠地说起。遗憾也罢,不遗憾也罢,我未能有幸生
在书香门第,因而就不能写王引之《经义述闻》那样的书;还
不只我没闻过,就我及见的人说,祖父一辈和父亲一辈都没闻
过。家庭是京、津间一个农户,虽然不至缺衣少食,却连四书、
五经也没有。到我该读蒙书的时候,三味书屋式的私塾已经几
乎绝迹,只好顺应时势,入镇立的新式学堂。读的不再是三、百、
千,而是共和国教科书。国文是重点课,开卷第一回是“人手
足刀尺,山水田,狗牛羊”,比下一代的“大狗叫,小狗跳”死
板得多。时代不同,据说总是越变越好。是否真值得这样乐观,
我不知道;但不同确是不错,大不同是:现在一再呼吁甚至下
令减轻学生负担,我们那时候却苦于无事可做。忝为学生,正
当的消闲之法是找点书看。学校没有图书馆,镇上也没有;又
不像江南,多有藏书之家,可以走宋濂的路,借书看。但那时
候的农村有个优越条件,是不入流的“小说家者流”颇为流行,
譬如这一家有《济公传》,那一家有《小五义》,就可以交换着
看。于是,根据生物,为了活,最能适应或将就的原理,就东
家借,西家换,大量地看旧小说。现在回想,除了《红楼梦》
《金瓶梅》之外,通行而大家熟知的,历史,侠义,神魔,公案,
才子佳人,各类的,不分文白,绝大部分是石印的小本本,几
乎都看了。有的,如《聊斋志异》《三国演义》《镜花缘》等,觉得特
别有意思,还不只看一遍。
这样盲人骑瞎马地乱读;连续几年,现在问,得失如何?失
难说,因为“不如怎样怎样”是空想,不可能的事,不管也罢。
只说得(当然是用书呆子的眼看出来的),如果教训也算,可以
凑成三种。一种是初步养成读书习惯,后来略发展,成为不以
读书为苦,再发展,成为以眼前无书为苦。另一种是学了些笔
下的语言,比如自己有点什么情意想表达,用白,用文,都像
是不很费力。还有一种是教训。古人说,诗穷(多指不能腾
达)而后工。我想可以扩而充之,说书也是穷(多指财货少)而
后能读。专说我的幼年,依普通农家的传统,是衣仅可蔽体,食
仅可充腹。娱乐呢,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家里一件玩具也没
有,冬闲的时候,男顽童聚在一起,只能用碎瓦片、断树枝做
投掷、撞击的游戏。这很单调,而精力有余,只好谋消磨之道,
于是找到最合用的,书。何以最合用?因为可以供神游,而且
长时间。总之,因为穷,就读了不少。现在,也可算作进步之
一桩吧,不要说幼儿园,就是小家庭里,如果有小孩,也是玩
具满坑满谷,据说其中还有电气发动、会唱会闹的。我老了,步
伐慢,跟不上,总有杞人之忧,像这样富而好乐,还会有精力
和兴趣读书吗?——不好再说下去,否则就要一反韩文公之道
大作其《迎穷文》了。
后记:
编后记
徐秀珊
摘录:
“仍以人生哲学为例,厚待人比整人好,为什么?答曰,因
为快乐比痛苦好。一般人到此不问了,薛知微教授之流还会问,
为什么?比如答复是快乐比痛苦有利于生活,惯于追根问底的
人还会问,为什么利于生活就好?甚至更干脆,问,为什么生
就比死好?显然,这答案只能终止于‘不知道’。”
这节讨论人生目的的文字,摘自张中行先生的《我与读
书》一文。这是一篇很具分量的文章,故而在张先生谈人生哲
学的大作《顺生论》中作为代前言,而置于卷首。在张先生看
来,在人生终极的大背景下,讨论人生目的,只能归结为“不
知道”。但人类要生存,作为个体的人也要生存下去,解决的办
法张先生认为还是中国老祖宗的办法:“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
道。”用张先生的话说“率性”也就是顺生,顺着天命的所定生存
下去。天命抗不了,孔老夫子说“畏天命”,人类只有“顺”的
一条道路。要“顺”而“又不明其所以然,所以就成为可怜”。
从这个角度看,人类的存在是很可以悲悯的。但是,虽然如此,
张先生又认为,作为个人,生命只有一次,即便在存在的目的
上很可以悲悯,因为只有一次,故而要格外地珍惜,“顺着天命
的所定活下去……顺之暇,我们迈出几步,反身张目,看看它
的脸色”,而反思,体味人生。
基于这种人生态度,故而张先生的文章,尤其是写人物的,
格外流淌着一种悲天悯人之怀。由此,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
张先生笔端的人物,总是敬重的,伤感的,有一种幽远的哲思
和力量。
再摘:
“再举一种半老而未掉牙的,是英国罗素在半个世纪前
(1938年)著的《权力论》,1991年商务印书馆出版吴友三的中
译本。这本书量不大,主旨很简单,是一,权力是怎么回事以
及表现的各种形式;二,容易滥用与可怕;三,如何节制。同
《论法的精神》一样,其中所讲,我们未必尽信,但总是值得参
考。值得参考,是因为,其一,他们所讲,是我们的经史子集
里不讲的,只是为广见闻吧,也应该看看;其二,在生活与治
道的大问题上,我们一贯是寄希望于善心,结果所得是画饼,而
仍想活,并活得如意,就应该看看人家不问善心,在权上打算
盘是怎么讲的;其三,人祸的苦难,绝大部分由权来,我们乞援于
善心而想不到如何对付权,是空想,人家实际,如果所想对了,
并有办法,就会使画饼变为真饼,实惠,为什么不尝尝呢?”
这节关于社会的议论,引自张先生《月是异邦明》,张先生
虽生于帝制,但思想并不颟顸、人云亦云,而是服膺于“五
四”所提倡的民主与科学的精神。这是张先生做人,也是他为
文的一个鲜明基调。在这个基调的笼罩下,张先生的笔锋是犀
利的,诸如对社会的腐败,中国人的陋习,当代迷信之风的复
起以及各种沉渣的泛滥,张老均持一种清醒的批判态度,而毫
不妥协。
冷峻的科学精神与悲悯的人生态度,是解读张中行老人及
其作品的两个基本原则。掌握了这两个原则,我想至少是可读
出张先生作品中更深潜的东西。
三
约一年以前,山东教育出版社来人同张先生商量,出版他
一本学术性散文的集子,张先生拒绝了。理由很简单,不愿意
炒冷饭。后来,出版社的同志商之于我,我认为也未尝不可。理
由仍简单,因为中国读书市场之大,在其他国家是难以想象的。
对于没有读过张先生作品的人来说,“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加
上出版社恳切的态度,实难拒之于门外。
基于这个想法,我选编了这本张先生自谦为《南郭竿声》的
选集。如同我在上面所谈的两个原则,选编的文章大体分为两
部分,一部分是有关学识的,再一部分是有关文学的,尤以写人
与写物的为主。读张先生的这本选集,我想,细心的读者是会
感受到冷峭的批判力量与悲悯的哲思的。语云:以蠡测海。对
于张先生的精神与作品,假如通过我这一点微薄的劳动,而使
读者确有所知,我也就感到满意了。
1997年冬于北京西坝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