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太阳成为河流
作者: 郭小东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2014年08月
简介:
四百年,四个故事,八条河肩着一个太阳。四个血案,四种不同的人生,在四百年间蹒跚。四百年来,太阳河一直在流血,所以,夕阳是红的,残阳如血,天空时而落下悲泣的雨血。似雅加一年一度如期而至的梅雨季节,泥泞了山路,阴霾了城市,淹渍了人心,同时也大淖了故事和时间。
八条如弓的河流,汇成了太阳河。太阳河在四百年的版图上穿流、改道,在时间的无情鞭打中苟延残喘,又咸鱼翻生。四百年间,它无数次地企图干涸,企图隐入地底,企图告别绝世的雅加的风景,我甚至听见了它在四百年间的每一次无告无助的泣诉,那种凌迟的痛苦与煎迫。
它每一次沉重的翻侧,每一次惨痛的转身,每一次无望的回眸,每一次悲戚的自怜,每一次将自己粉身碎骨之后断然交付给山岭丘陵的自戕,都饱含浸透了断的决绝。我可以说出雅加一长串已经无人知晓的地名,诸如沟谷,诸如船门,诸如烟桥,诸如响水,等等。每个名称背后都有一段不同凡响却无流传的历史与故事,沼泽和陷于沼泽的动物与人类,知道这些历史和故事,可是他们和故事一起永别于人世。这就是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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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阳一的理想是死在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要死得很有尊严,同时很美丽。至于具体细节,阳一暂时还没想清楚。
阳一本名不叫阳一。这个名字是她自己改的,她身份证上的名字叫羊红军。
阳一对死有一种钟情。
她以为人是可以死许多次的。
她把死当作仪式,而不在乎死本身。
在阳一出生前二百二十年的1770年(清乾隆三十五年),雅加船门圩,也就是现今的船门镇发生了一件怪事。那时的船门圩,只是一个每月一圩的小小集市。不是圩日的船门,十字路上几间草木搭成的店铺,冷冷清清,形同死城。空荡荡的场坝,风吹起上一个圩日的残渣余垢,野狗和硕大的老鼠四窜。而每当圩日,船门就成了方圆百里唯一的热闹集市。天还未亮,四乡八里深山老峒的人们,便早早聚会到此地。十里之外的官衙,也派出一干衙役到船门维持秩序。成千上万的山民和放假的兵丁,拥塞了船门所有的大路和山道。这种每月一日的热闹,自然也是各路好汉按时啸聚的时机。各种奇事怪事也时有发生。
船门的这种历史与风俗,在两百年里,无间沿袭,时盛时衰,但延绵不断。
船门是太阳河中上游唯一通往内地的驿站,再往上溯,便无路可走。几百年间,皆无所变。太阳河从西往东,船门是它的山门和隘口,船门以东是丘陵、湿地、湖泊和草原,船门以西是崇山峻岭、峭岩悬崖,人迹罕至。船门以南是另一条大河雅加大河,以北是寸草不生的沙漠,连着山下的丘陵形成的沼泽。沉睡的大山从未醒来。即便是最近开天辟地、战天斗地的一百年间也没有任何改变。上世纪20年代在船门发生了一起惊天大血案:族人首领在船门设伏,屠杀了百多名红军。此案至今仍为历史悬案。船门既是革命圣地,又被视作忌讳之地,民族问题、军地问题以及“文革”中发生的许多事,使船门在冥冥之中成了一个不祥的符号,加上船门地势险恶,多年来的人力开发殊不可为。各路投资开发者垂涎太阳河流域风水宝地的丰美奇瑰,多次跃跃欲试,但收效甚微,血本无归,还怪事怪病频发,祛人止步。虽然现代人对鬼神、传说全无敬畏,商家们多是不谙祖宗的贼大胆、见利忘义的江湖客,但在牛鬼蛇神拂拂的惨雨阴风之前,还是不得不收敛的。
大自然有足够的魔力,让人类在它的威慑下止步,天堂的捍卫始终存在。
太阳河和船门,在两百多年间,留给世间的传说,足够奇崛、足够怪诞、足够不安,也足够惊心动魄。一个草木丰盈之地,却无处不流荡着鬼魅之气,代代不绝,何故?
老一辈人,虔诚乐道于早先的传说,敬畏礼赞之情溢于言表,亦未见有何得益;新一代人,神鬼不怕,全无忌讳,也不曾有大灾大难。
人们似乎明白,传说就是传说,前世今生,又有何干?
1770年某日发生的那件事,虽说在两百多多年的船门历史中,与其他惊天大事相比,或是小菜一碟,但是,其印象昙花一现却经久弥新,它深深地刺激了船门千百年的文明史,同时使船门人第一次感受到山外的恐惧。船门本被视为生番之地,却绝难理喻此等恶行,居然为人所为。
很难还原两百多年前,那个时间,船门突遇事端的真相,无数版本的传说,在两百多年间的流传,都指向了一个基本事实。
那天,圩上来了两个杂耍艺人。形迹貌似夫妇,男的一身短打,长相看似斯文,女的粗拉大袄,也是一副江湖打扮。他们手牵一犬,推着一辆笼车,笼中似有小猴若干。他们穿过密集的人群,在人头攒动的场坝中,慢慢扩出一方空地。两人逆向抱拳作揖,口中锵锵有词:“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兄弟有幸来到贵地,讨众位乡亲大人一口饭吃……”随即牵出一犬。此犬毛色金黄,腿脚敏捷如人。只见它轻轻一跃,夫妇两人四只手顺势一推一托,那犬便站稳在笼车篷顶,刚好够人群仰望。
这时人群中爆出惊叫,不约而同地一阵骚动。
起始是惊叫与骚动,之后恍如时空定格,前排的人们纷纷向后退缩,而后排的人则翘首向前挤压,现场颇为骚乱。
只见那金黄毛犬,较一般家狗或野狗稍大,身形却更为瘦削。更为恐怖的是,它长着一张人脸,耳鼻口目等七窍皆正常如人,可说是一张十分俊俏的人脸。只不过它全身覆盖金黄色的绒毛,又绝对是黄狗的毛发,不是装点披挂其上的皮毛。
靠得近前的人们,目力所见,那狗竟然还以悲戚凄惨的眼神示人,它显然能自作主张,还能听得懂主人的说话,意会主人的神色,完全按主人的示意行事。
这哪里是狗?
这一情景非同小可。此情此景,乃船门圩千年未遇。旧中国杂耍花样百出,杀人种瓜、大变活人,全是街头把戏,没人当真。但活生生的“人犬”站到人们面前,这一惊一诧,人们惊惶围睹,又奔走相告,传达所及,把偌大一个山中场坝,围堵得水泄不通。
更怪的事瞬间爆发,那犬竟开口说人话,并唱起小调,居然还能奶声奶气地唱几句雅加方言民歌。
主人牵着金黄人犬,绕场巡行,闹闹腾腾约半个时辰,人犬唱了几个地方的民间戏文和小调,夫妇俩便开始讨钱,铜钱钞银如雨点般洒向场坝中心……
船门的圩期破天荒延至三日,三天里盛况空前。人们从四乡八里深山大峒闻讯而来,传言所到之地,无不空村空城。船门在1770年这一天,成就了雅加有史以来最惊怵的城事。
人们从起始的惊恐疑惧到同情怜悯,以至于顶礼膜拜,以为仙人下凡,以为天降神圣。此事暗合牵强了雅加族人关于天狗的神话传说,便有了许多荒诞不经的民间演绎。
船门之为世人所知,恐怕与1770年的这一事端有关。其后的两百多年间,船门便奇事怪闻不断,且屡屡有大事发生。《清史稿》均有记载。
1770年的船门,地处僻远,乡民们崇尚鬼神巫术。每至圩日,三教九流云集船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