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布衣
作者: 张曼菱著
出版社:中国工人出版社,2003
简介:风云变幻的中国,幸存布衣精神吗?尘劫万千的龙种,还有布衣人格吗?布衣者,民间神髓,尘世高蹈都也,特立独行于帝阙与儒林之外,无名有品,无位有尊,任凭围剿放逐,依然拒绝趋奉,孤怀宏视,卓然独立于贩夫走卒、政客泼痞以及一切流俗者。作者以深痛莫解、情透纸背的文字,追溯父亲的中国式生命行迹,竟是纵深直入了奄奄以就尽的布衣本真精神的流变与绝地,直入了精神集体倾覆时布衣人格的担当和砥砺,虽系书生一己独力,却是来自文化本源,渊渊浩浩,不可得而穷测也。当太多美丽、崇尚的生命不堪深海般的劫难而摇尾伏地时,主人公不畏于势,不惑于神,不弃高贵的尊严于寸阴,孤守怀疑、叛逆、自由而旷达的布衣精神,极尽苍凉人生;那放逐于穷乡僻野的足迹明灭、精神高驰不胜寒的夜半惊醒,那永远渴望知音的细腻柔情与无限伤怀、始终与平民拥有一脉鲜血的个性星芒,那观天地生物气象、读古今经世文章时的识见与吁嗟,无不含有惊心动魄的境界,读来使人慨叹、锐痛、唏嘘难尽。该作韵气逼人,睿识煌跃,以怀远以深情大真晓示:东方古大陆最纯粹最尊贵最生动的本源精神-布衣精神,虽万劫而荧荧而未能尽灭,必光复有期。
片断:
进德逸句
进德,是我父亲的名字。
他性格飘逸,思想开阔,常常会在不经意间,说出些至理名句来。并非那种圣贤式的正论,而是让人在轻谈浅笑之中,回味隽永。
这些话透着洒脱的本性,充满着民间文本的幽默,故我称之为:“逸句”。
所记如下:
“钓者负鱼,鱼何负于钓?”
当年,知青们久在乡下,前途无望,于是有的知青犯了些偷鸡摸狗的事,还有的越境走私。当父亲知道周围有一些熟识的知青被抓捕,叹息之下,说了这句话。
他说,本来好好读书的青年,被唆起来,闹学校同社会,荒废学业,先是抬得太高,后来又怕管不下来,一下子都推到乡下去。这样忽冷忽热,毫不负责任。又停办了大学。致使原来可以有为有益于社会的青年,成了罪犯。这,到底是谁辜负了谁呢?
造成这样的恶果,受惩罚的本来应该是当局,知青有什么罪?知青不过是鱼,而当权者才是钓者。
此话传出去,知青朋友莫不伤怀,以我父亲为一代人的知音。
“窃国者侯,窃钩者贼。”
这句话与上一句,也是同时感慨而发的。
如果当年传将出去,恐怕我父女皆难保全。
就是在一个大家都以为可以歌功颂德的时代,父亲也不从众。
有一次,他对我说:“把饺子磨成面,再用这面做成包子。这也算是历史功绩吗?”
中国有很多事情,本来按照一个正常的规律发展得好好的,突然有一天“全都错了”,于是推行另一套振振有词的东西。结果耽误几十年光阴,浪费几代人的生命,延误国家的进步。
比如,我父亲当年提出过的,银行不能像“士财主的攒钱罐”那么搞,要搞金融经济。结果被人家视为“旧职员”的不驯服,最终被排斥出银行。
社会公业,不容分说。“独执偏见,一意孤行。”艺术家的法则用到社会上就成了灾难。
反复折腾,明明被证明是错了,至今还要自我吹嘘,大家也熟视无睹,父亲却依然敏锐,不能妥协。
“一个萝卜,上面画了两只眼睛,来了,你也接待,也可以谈半天。这样下去,你还有多少时间来思考,来读书,写作?”
父亲挖苦我,结交人不分高下。看似门庭若市,其实浪费光阴,没有几个真值得交往者。其中有不少凑热闹的角色,则被父亲评为:“这个萝卜连眼睛都没有画上。”
“一头牛,游遍了五大洲,它还是一头牛。”
这句话好像是从拿破仑的话演变而来。拿破仑是指他的坐骑,一匹马。我父亲指的却是他们当时同学中的富家子弟。
同学中有当少爷的,因为在学校里诸门功课不及格,于是仗着有钱,就出洋留学。学了几年,从国外回来,有穷同学就去拜访他,看看长了见识没有。
拜访回来后,那穷同学就对诸位说,不过学会了吃西餐,打领带。此风,当代亦有。此话,当代亦可用。出洋,并不能令朽木成材。话里面,自然也含有穷学生们的酸意。言下之意,可惜我辈不能游遍五大洲,否则回来绝不至如此。
“老虎还在山上,她就把老虎皮卖了。”
这是说我提前花稿费。父亲有时讥讽我,又是含赞誉的。
我从前常有预支稿酬的事。其实,稿酬是不能预支的。只是京城的朋友们念我北方无家,常常青黄不接,便从他们编辑部的流动资金里支钱给我。而彼时,我的文章只开了一个头,谈了一些想法,卖了他们一个题目。但我从不爽诺。朋友们也没后悔过。这就是父亲说的“卖老虎皮”。
我说:“老虎在山上怕什么?我有武松的功夫,手到擒来也!”
父亲笑而不语。他喜欢我“打老虎”。不愿我浮夸于世。
“这是一堆不起任何学术反应的脂肪、蛋白质和碳水化合物。”则是对一个只注重打扮,追时髦,而内在空洞的人所下的定义,可以不论性别,男女皆适。
在智力与知识方面,父亲是颇具优越感的。他亦很欣赏当年西南联大教授刘文典说的逸句:“你也用得着跑警报吗?跑什么?”
刘文典全意是说,我跑,是为了保存国粹,你跑是为了什么。你这样的人,无什么学识,对国家民族有什么用处?也值得跑警报吗?
闻一多先生贴在昆明寓所门媚上的对联,一边是“鸟兽不可以同行,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也应该算做一多先生的逸句吧?
父亲详细地给我讲解过其中典故。那些如鸟兽一般的东西,是不可以视为同类的。你们这些家伙,连“人”都没有挣得做,我这样堂堂正正的人,怎么能和你们在一起?
父亲说,读书人的风骨,再做,也是应当的。
“求上得其中,求中得其下。你是求下,得其下下。”
有一次,父亲看见我在读一本不入流的杂志,愤而斥之,说我是“求其下”。从此,我再没有读过那些坏人脾胃的文字。
“已作真金,讵复成矿。量惟师子,乃解逐人”这是昆明筇竹寺华严阁楹联。父亲取前二句赠我。每当我因朋友熟人的招引,坠入虚度光阴的游乐,有失志的危机时,父亲便严肃地对我重复这两句话。
而父亲最喜欢说的一句赞语是:“得其所哉!”
可在很长的一个时代里,“妙语”即危险。我们父女相承,一讲兴头话,母亲就要关窗子。她说:“你们还不够吗?”
还是《红楼梦》上的那句话:“直烈遭危”。我和父亲都有此个性和遭遇,所以,我和父亲在很长时间内,也是社会地位最受压抑者。
然而,逸句不绝,真性不灭。孤芳自赏,寒窗留馨。
2002年4月21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