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现代化的早期进展:1860~1916
作者: 张朋园著
出版社:岳麓书社,2002
简介:任何形态的社会,在其演进的过程中,均难免发生危机;有了危机,领导阶层必然试图加以救济,社会救济系统及慈善事业因此而产生。中国是个传统的农业社会,其最大的危机有二,一为水旱兵灾,一为贫富悬殊,前文都已一一提到。救济此“天灾人祸”,仓储系统及慈善事业不断在改进中。本节将就此两者,约略加以讨论。
(一)仓储系统
中国有仓储,盖起于两千年前。汉初,贾谊论积贮,或为最早之“积谷防饥”论者。此一观念极得晁错的支持。最初行于边郡,颇有成效。隋设社仓,唐设义仓,都发生了救灾的功效。宋王安石以常平仓钱为青苗钱,以行之不得其人,一时多所诟病。但朱熹再次斟酌常平仓法推行于浙东,积贮之效大著。自此立仓储以平粜,成为一种传统②。
仓贮分三类:常平仓、社会、义仓。其分别或因仓的所在地或所贮稻谷的来源不同而异名,其作用皆为救济。常平与义仓大多设于州县治所在地,但义仓也有建贮于乡村者。社仓则完全散建于乡村。常平仓为公仓,由政府出资买谷存储,但亦接受富家的捐赠。义仓与社仓完全由私人捐赠,有的由政府管理,有的由民间自行经营③。
湖南的仓储称常平与社仓,前者为政府所建,后者为民间所建。康熙四十三年(1704)定大州县积储不得少于万石,中县8000石,小县6000石①,成为定制。
仓的功能分两方面,一为放谷,一为救济。所谓“春夏出粜,秋冬籴还”,有平价米的作用。每当青黄不接之季,平价放出,民皆有食。秋间收获,米价下落,如数收回,以待次年之需,即为放谷。如遇凶荒之年,将米谷发放灾户,维持社会安定,是为救济②。
湖南的仓贮系统虽然在管理上不时发生弊病③,大体上甚有绩效。雍正年间定贮量为702,133石,至乾隆十三年(1748)时储存高达1,256,414石,溢出50余万石,已出借之49,306石,出粜谷218,680石,存银118,925两,皆未计算在内。平均每州县的贮量多在12万石以上。是时江浙缺粮,向湖南告籴,曾拨30余万石接济,可见湖南的富有一斑④,确为名符其实的鱼米之乡。大体言之,最富有的州县为长沙、浏阳、醴陵、湘潭、益阳、宁乡、湘乡、攸县、茶陵、衡阳、清泉、衡山、零陵、祁阳、郴州、靖州、慈利、桂阳等,储粮均在万石以上。较差的州县为:华容、永定、保靖、永顺、桑植。最差的为永绥、乾州2厅,但储量均不下于数千石。
辛亥革命推翻旧政权的是革命党,掌握局势的是立宪派。然民国二年以后,立宪派加人国民党,后者渐渐得势。国民党控制全局,有反袁世凯的激烈行动,然于地方殊少建设。,民国三年,袁世凯势力伸入,湘省局势黯淡。五年谭延阊二度主湘,未及有所建设,再度去职。以后经过北军傅良佐、张敬尧之统治,湘人处境更为困苦。民国九年谭氏三度主湘,不久赵恒惕取而代之,以省宪名义稳定局势,湘省情况始渐好转。
谭延阊是民国初年的中心人物。谭氏原为立宪派要角之一,但其思想开明,与革命党黄兴等亦有往还。焦达峰、陈作新被杀之后,革命党不能控制局势,士绅皆以为非谭不可,拥之为都督。革命党多有不服者,黄兴顾全大局,指示革命党向谭输诚。此为日后谭氏加入国民党的伏线。二次革命期间,李烈钧所发布的通电有柏文蔚及谭氏的署名,实则谭氏并未签署。然何以又于2年7月17日宣布独立?这是黎元洪所授“权宜之计”;黎要谭“阳为附和,阴图敉平”,所以独立后湖南并无行动,到8月13日独立就取消了。谭自谓“湖南宣布独立,水到渠成,延阊不任其咎;湖南取消独立,瓜落蒂熟,延阊不居其功。”但谭自此失去袁世凯的信任。十月,袁命汤芗铭领兵人湘,谭走上海,与孙中山接近,自此服膺三民主义。
汤芗铭在湘几三年,一无建设。袁氏称帝,汤领衔湘省土绅劝进。蔡锷西南起事讨袁,湖南逼于南北形势,为避免兵祸,绅士郭人璋促使汤芗铭宣布独立,此一转变,加速了袁氏帝制的崩溃。汤芗铭拟借其兄汤化龙的关系与谭延阊妥协,谭未理会,湘人一致驱汤。袁死之后,谭延阊于六月间回到汉口,进行东山再起。黎元洪任大总统,特任谭为省长兼督军,5年8月之后,湘省秩序恢复。
谭延闽二度长湘,为时一年。六年夏,北洋段祺瑞讨伐复辟,东山再起,决心以武力统一南北,派傅良佐领兵人湘。谭因南援不至,宣布辞职。不久桂军人湘,南北相峙,湖南自此步人混乱时期。七年吴佩孚、张敬尧先后到来,张氏纵兵殃民,全湘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九年吴佩孚北去,湘人合力驱张,谭延阊坐镇零陵,九月回至长沙,发表联省自治主张,三度主湘。但不久即为部将赵恒惕取代,谭氏在湖南的时代结束。
湖南在民国以后不得安宁,实因南北之争而做了牺牲品。此一时期毫无建设可言,现代化的进展遭到扼阻。一位政治学家说,“内乱使文治的风气丧失,政治制度遭到破坏,公众利益不被重视。”换而言之,内乱延阻现代化的进展,湖南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以上略论清末民初的大势,算是本章的一个序言。以下的讨论,分为政治参与,教育改革,司法独立,军事革新诸子题,串以现代化的观念,试探其实质的变迁。一个地区性的变迁,可能只有地区性的作用,也可能引起全国性的影响,对于此,自当有所观察和说明。
第二节政治参与的萌芽
多数政治学家认为“政治参与”(politicalparticipation)是政治发展中重要的一环,有的甚至于谓政治学上的一次大革命,便是参与的爆发。所谓参与,通常涵盖健全的代议制度与独立自主的舆论。代议制度最为重要,因其代表直接由人民选举,是近代政治发展的重心。中国在这一个潮流影响之下,有参与的发生。远在戊戌变法之前,郑观应、陈炽、陈虬、汤震、何启、胡礼垣等,都曾谈到国会的问题,康有为甚而明白地说:“设议院以通下情,事皆本于众议”,且将此意直达皇帝。但此类议论,仅是一种酝酿,戊戌变法不待有所作为便已失败。变法失败之后,清廷一度走向反动,拒绝现代化的发展。惟数年之后,终于抗拒不了时代的潮流,在立宪派的要求与外在因素驱迫之下,自动推行预备立宪,政治参与于是萌芽。民国建立之后,在共和民主潮流之下,参与进一步得到鼓励。在中央有参众两院,在地方有省县议会。不幸袁世凯不容政党政治之存在,任意关闭国会,政治参与只是昙花一现。袁氏的帝制野心暴露之后,地方议会亦遭摧残,中国又退回到了专制时代的状态。袁氏死后,国会再开,地方议会亦得以复苏,然不久政争再起,国会再次解散。民国七年二度选举,是时南北已经分裂。民国十一年三度选举,仅得11省参加,徒具虚名而已。十二年旧国会三度重开,而曹锟贿选,人民代表成了“猪仔”议员,国会已无参与之实质。以后经过北洋军阀之混战,国民党的北伐,直到三十六年,国民党还政于民,才得再有国会。
这是清末及民国的政治参与沿革概况。大体言之,中国的议会政治尚在萌芽时期。以下的讨论,从地方性的自治着手,归结到全国性的参与。湖南省的人民,在家乡从事地方性的议会建设,亦选派代表参与中央政治。因此,城镇乡自治、省县议会、国会都在讨论之列,并试图回答三个问题:第一,政治参与既属萌芽时期,其萌芽的程度如何?此即人民的政治认识问题。例如投票,人民是否了解其选票的神圣性?多少人投了票?第二,当选者有无作为?他们是否真正为人民的利益而发言?第三,中国必须工业化,议员们是否认识此一问题?他们在议会中的议论,有多少是涉及社会及经济建设的?以上诸问题如能得到一个合理的回答,自可展望政治参与的前途。
湖南新式教育,亦遭到若干阻力。清末10年间的发展,固然予人印象深刻,但并不能令人完全满意,此与下述原因有关:
第一,经费困难。在财政与预算一节中,将会提到财政之种种困难及紊乱,其影响教育至为明显。清廷于光绪二十七年(1901)通谕各省兴办大中小学,对于财源问题,着“就地筹款”,于蒙养学堂则“听由民间捐资筹设”,中央因财政困难,惟有出此一途。地方政府接令,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当然诸多敷衍。地方上惟一的财源为学田,然如第一章中所述,学田极其有限,无法大举兴学。以蓝山县为例,该县有学田100石,所值不过银三四百两,经费自然十分困难。该县仅有小学数所,设备简陋,教员待遇微薄。《蓝山县志》云:“高小校长[待遇]不及官府录事,初小教员,不及乡村雇佣。”因此,师资低劣,水准低下。慈利县情况更坏。截至民国十二年为止,该县有中学1所,高小9所,初小133所,数字似甚可观。但除去中学及高小每年有二三万缗制钱经费外,国民小学“则举鼎绝膑,或沿门托钵,一听其自起白灭”,有的竟如蜉蝣,朝生暮死。?
第二,师资困难。前文已经提过师资之困难种种,在一个蜕变的社会中,新兴事业之困难,在于起步初期:巡抚俞廉三于光绪二十八年(1902)奏称兴学之难:“不难于规模之粗具,而难于师资之得人。”实际上学校既无法粗具规模,复无从得到足够的师资,所以不得不从派遣留学做起,不得不只限于长沙一地。留学多半以速成科为主,当此师资孔急之际,速成科实为不得已的办法。
第三,地方动乱破坏教育。清末民初是地方大动荡的时代,各地匪患频仍,学校受其影响,旋办旋停。有的被军队占据作为营房,门板作了床铺,课桌当成了柴火,种种破坏,学校不能上课,最后归于停顿。
第四,新旧冲突,影响教育发展。湖南新旧之争较之他省明显。王先谦领导下的保守派,因其反对新政,所以新政失败。新式教育,若非朝廷推行,势难有所发展。彼等虽然不能公开反对,暗中却随处抵制,湖南教育之所以不能有预期的进展,保守士绅的掣肘,大有关系。以教科书为例,王先谦谓其并不反对新式教育,然教科书之编定则无必要。他说小学“有《四书》《五经》可读”,不必另定教科书。中学“有群经以资诵览,有诸子史以供涉猎,则又不必用教科书。”大学“就平日所诵习之书,已自经学分科,子史分科,义理学词章学又分科,优游餍饫,深造自得,终身用之而不尽,岂尚有余力他求,则又不能用教科书。”他反对自然科学人教本,说:“夫工艺之学,形而下者也,与中学之形而上者,古今殊途,本非治世之要务。”教科书之延迟编定,与王氏的态度不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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