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上海美术馆十二年
作者: 李向阳著
出版社:文汇出版社,2006
简介: 2005年7月29日下午,接到调令后的第三天。
我收拾好将要带走的几件西暇和几箱子画册,交接完于头尚未处理完的工作,离开那问再也不属于我的办公室,独自一人在美术馆里徘徊。从楼顶餐厅到地下机房,从四楼画库到前台大堂,我用脚步战战兢兢地丈量着平时摸黑也能小跑的一阶一石,用目光仔仔细细地抚摸着这些年魂牵梦绕亲手打造的一景一物,如痴如呆,欲癫欲狂。说不清是想将眼前的一切永远定格在心底,还是想把心底的底片一股脑地拉出来曝光。随着送行的同事越聚越多,气氛也逐渐尴尬起来,我不敢遭遇他们含泪的目光,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跨出南门,侧身躲进那辆白色的别克商务,向驾驶员小许冷冷地甩了一句:回家!
那天,回家的路好像特别顺当,没等我缓过神来,别克已经停在了弄堂口。进得家门,空无一人,斜阳西挂,万籁无声,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针差一截才指向5点。多少年了,我不曾在这个时间回过家,这个时间的家原来是这样的陌生。打开空阔后,我想不起还可以做点什么,是去享受解脱重负的轻松?还是去排遣壮志未酬的遗憾?百无聊赖中,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嘴里虽念着“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诗句,眼中却跌落两行沉甸甸的老泪。
我承认,我的家安在了上海美术馆。
12年了,从癸酉到乙酉,我的命运与美术馆联在了一起。虽说岗位变迁是搞管理工作的家常促饭,是非功过也将由此一笔勾销,但是,我无法剪断这份曾经是承载光荣、追求梦想的美术馆情结。
1993年,我从部队转业,承蒙领导错爱,到卜海美术馆当上了支部书记兼执行馆长。对于当时的决定,至今还有些后怕,因为除了改革开放的大好机缘和各级领导的关怀鼓励,我全然不知“美术馆”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机构,应该肩负起什么样的职能。若是换在今天,我是断然不会接受这份挑战的。从报到的那一天起,我在既无教案又无样板的情况下,凭借着年轻气盛心高胆大,就一路懵懵懂懂、瞌磕绊绊地闯来。那一年,我刚好40。
虽届不惑之年,却在常惑之中,越做越发现手上是挂一漏万,越走越觉得脚下是征途漫漫。今天,当“美术馆行政是一门跨学科跨领域的工作,从业人员要具备八爪功般的素养”已成为常识时,怎能想象过往的天真和无奈。多少次节假日里我串街走巷去“同志加兄弟”的员工家中嘘寒问暖;多少次为了工作我又一厢情憋地将员工当“兄弟”训斥指责;多少次筹资受挫我成了夜半街头的孤魂野鬼;多少次喜获殊荣我又在庆功宴卜酩酊大醉。我听不进长者们“无为而治”的劝说,更相信领导们“奋发有为”的教诲,动员起兄弟姐妹们“敬业爱馆”还要“爱馆如家”,以作为换取我们应有的地位。12年来,从改革用工体制转换工作机制,到调整员工队伍改善知识结构;从规划新馆蓝图完成改扩建丁程,到健全规章制度规范作业流程,从设计企业形象统一名片工牌,到研制布展工具开发衍生产品;从完善各项职能创立学术品牌,到拓展学:术交流走向国际舞台,我和同事们一起,以全部的智慧和热情,投入‘『这份事业,营造起这个家,就连老婆孩子的银行卡密码都换成了美术馆的门牌号码。尽管,我不知道自己的方式是对是错,但对闩己的选择无怨无悔。
一不小心到了天命之年,蓦然回首,往事已成云烟。今天,当所有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如潮水般渐次退去,我意外地从脚边捡起了这样一串串事实:上海美术馆在国内同行业间第一个实行了聘用合同制;第一个成立了教育部、发展部和艺术品公司;第一个组建了相对稳定的志愿者队伍;第一个建立起自己的展览信息管理系统、典藏资料管理系统、观众票务管理系统和官方双语网站;第一个在公共区域设置了衣帽问、急救室和轮椅童车;第一个将内部图书馆向公众丌放;第个改变了举办展览收取场租的运作理念;第一个将电脑引入展览的设计和制作;第一个研发了重要陈列作品的一米线报警装置;第一个创立了自己的学术品牌——上海双年展,并将当代艺术包括影像、装置引进了美术馆殿堂;第一个与法国卢浮宫、奥赛宫及蓬皮杜艺术中心等世界顶级美术馆进行了“大满贯”式的专业合作,也是第一个加入了联合同教科文组织属下的国际现代美术馆学会。我不敢说这些个“第一”都是立异标新的成功典范,但自信这些思考和实践一定是国内同行们的必由之路。
心烦意乱问,不知从哪冒出了一个出书的念头,而且这些天愈发变得强烈起来,经常会搅得我寝食难安。或许这样可以接续自己难以割舍的情结? 或许这样可以回报那些始终提携我、帮助我,并与我一起亲历和见证了上海美术馆从展览馆迈向博物馆历史性跨越的各级领导和各位同事?或许这样可以给仍在为中国的美术馆事业呕心沥血的朋友们留下点经验和教训?还或许这样可以在许多年以后继续一个曾经以“生是美术馆人死是美术馆鬼”自训的人与后来者的交谈?我想不出史恰当的理由,只觉得这不是一件坏事,无论于人于己,都算是个交待。于是,便收罗起这世年先后撰写并散见于报刊杂志的各类文字,大致归纳成以下三辑:
《他乡写生》修改了十年间我出差出访的部分日记和心得笔记。其实,我并无写日记的习惯,只因身处他乡,每每要被那些新鲜的山川风物世态人情所感染,于是就浮想联翩,欣然提笔,记录下旅途见闻的同时,也记录下心路的轨迹。这些印象和感受虽然是浮光掠影的,有失偏颇的,但确实触目惊心的,明亮鲜活的,尤其是关于美术馆、博物馆的认知和体验,成为了我日后工作中的直觉和自觉,而上海美术馆的许多做法和经验,都是从中拷贝而来的。《馆务素描》集中了一些我认为还具说明意义的公文杂章,其中既有上海美术馆近年来有关业务建设、行政管理的做法和体会,也有我参加会议、接受采访时的讲话和发言。如果这些东西还能称之谓经验的话,那么这是美术馆团队集体智慧的结晶,如果某些观点不甚妥帖,那就一定是我个人的一管之见。作为附件,这里还收录了几份上海美术馆不同时期的工作总结和机构设置表,希望借此能够反映上海美术馆12年间运作理念和工作职能的变迁,进而折射出国内美术馆事业改革发展的曲折与艰辛。这一部分的内容相对枯燥,造词造句也难免落套,对于更多的读酱来说,它们缺乏可读性,但就圈内同行而言,我相信它们或多或少一定程度地具有参考性和实用性,因为不少东西眼下正在各兄弟馆中流行。当然,由于各地各馆境遇不同、情况各异,世上本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现场速写》遴选了不少我茶余饭后信手涂鸦的零碎宁句,它们大都和馆内举办的展览序跋有关。其中有相当的篇幅属应景之作,例行公事的东西,今天读来一定是味同嚼蜡了。也还有一些是应邀而写的,相对于前者,我们彼此问的关系要密切些,盛情之下,往往就会手痒起来。但是,与其说我是想借此谈展论画,不如说是在寻机缅恩怀人,因为有幸结识这些优秀的的辈、新锐、老师和朋友,实在是我的福分,也是我今生来世享用不尽的财富。可惜,自己终究不是吃这碗饭的,除了煽煽情,说不出什么其他的道道。
本来,作为五届上海双年展的秘书长租上海美术馆新馆筹建处处长,我很想将这些年在双年展运作中、新馆改扩建工程中的遭遇和见闻,写出些故事来,但斟酌再三,总也提不起笔来。或许,还不到写回忆录的年岁吧。
我原本是个画画的,从未学过写文章。这些年没画出一张好画,也没出过一本画册,却在这写书如同做秀的当口,弄出些既没有理论又不成体统的文字来,实在有哗众取宠、不务正业之嫌。我怀着一颗忐忑的心,企望将来所有有可能接触到这本东两的朋友们,特别是那些看不懂我为什么要放弃画笔而满足于“官”瘾、成天陶醉在开幕剪彩迎来送往(或许连我自己也没搞懂?)的师长们能够原谅我,一旦我了却了这份心愿,也就一了百了了。那时候,我就会回家,回到父亲母亲身边,回到老婆女儿身边,回到久违的画箱画架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