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雨斋识小
作者: 止庵著
出版社:东方出版社,2002
简介:周作人是中国现代文化史上的一个复杂人物,同时也是治中国现代思想史者无法回避的一个巨大存在,虽然国内已经陆续出版了不少周氏的各种著述,但真正能够全面系统表现周氏思想文风、并为他个人生前认可的自编文集却迟迟没有出现。止庵先生是国内著名的知堂研究学者,近年来他潜心于周氏著作的搜集整理,抉隐发微,毕数年之功,终于先后编辑出版了“苦雨庵译丛”和“周作人自编文集”,为还周氏著作的本来面目提供了一个颇为可靠的版本。《苦雨斋识小》一书是止庵校编完“周作人自编文集”之后所作的读书笔记,是他对周氏文字校对梳理后的总结和对其思想感悟的延伸。
周作人首先是作为一个思想家屹立于世的,在他心中,“人”字是大写的,尊重个人权利即是一个最基本的底线,这既是他对人的态度,也是周氏人本思想的核心内容。作为一个自由主义者,周作人的思想既是多元的,也充满了矛盾与对立,他一直反对各种形式的文化霸权,认为如果世间只容许一种声音存在,哪怕这种声音说得如何好听,其实质仍然是专制、不宽容的。虽然周作人一再声明自己“对于学问艺术没有什么野心,目下的工作是想对于思想的专制与性道德的残酷加以反抗”,其文化批判的意义恰恰在于对礼教桎梏的拨乱反正,目的无非是让人更加自由、自主地生活,以重塑一种新的生命价值观念。周作人尝言:“君师的统一思想,定于一尊,固然应该反对;民众的统一思想,定于一尊,也是应该反对的。”而止庵则不无感慨地说道:“政治专制来自某一方面,思想专制则来自各个方面,甚至政治专制的对象也成为思想专制的一分子。思想专制的实质,就在于人们普遍丧失思想和判断能力,自觉趋同于专制本身。”这既是止庵通过自己的文字对周氏思想的特别彰显,同时也不妨看作是止庵对现实社会所表示出的某种警醒与关注。
周作人除了是一位卓越的思想家之外,还是一位成功的散文美学大师,对于周作人后期文章的“文抄公”之讥,止庵可谓解人,他敏锐地指出知堂老人作“文抄公”并非如自己所说的那样仅仅以“可以得道,可以养生”为目的,而是转换了一种叙述方法,“放弃了过去的一部分,却保持和发扬了更重要的部分”,从细微处展开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系统批判,闲适只是表面现象,其思想的深刻却一以贯之,并未发生本质的变化。对于现代文论将周氏看作是“闲适”小品的集大成者,止庵则在对周氏文字进行条分缕析的基础上,一针见血地指出知堂老人的“闲适”乃是“情感受到抑制,不能畅快表达,然而终于又有所流露,这造成文章的一种内在张力,可以产生相反相成的效果,较之畅快表达可能更具感染力。”思想家作文皆有所为而发,但我们大多数人的读书只不过泛泛而读,往往失其精义,止庵对周氏文章的细心解读与发现,无疑能够起到金针度人的作用。
历史毕竟是一个生生不息的链接,任何时代都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即从个人方面而言,一个人虽然有可能在历史上起过很坏的作用,但这并不妨碍他曾经说过有意义的话,做过有意义的事,如果因为他坏的作为就放弃吸取他好的思想,这种态度无疑是非常有害的。正像止庵在《苦雨斋识小》中所说的那样:“关于周作人,我总觉得大家无论要说什么,都先得把他所写的书和所译的书读过才行。”那么,要想全面认识周作人的复杂人生,还是首先读读他的书吧。
[前言] 我读周作人的著作,始于十五年前,对建主自己的散文美学观念有大用处,此外也关乎思想问题,不过这里不想谈论自己,所以不提。然而关于别人——我指的是周作人——我也未必就有很多话要说。这个话题既涉及文,又涉及人,老实讲我对后一方面了解得不够充分,有些事情的起因还不明白,所以过去没有议论,现在也还不能议论。他的文章则通读过几遍,连同集外文在内;然而迄今为止,都还只是为的整理出版他的译著连带说几句闲话。专门写文章,好比正经搞研究,我目前尚没有这个本事。从前我说:“关于周作人,我总觉得大家无论要说什么,都先得把他所写的书和所译的书读过才行,而目前最欠缺的还在这些著作的整理和出版方面。”将近十年来,自己所花的一点工夫就在这儿。主要是两件事,一是把周氏亲手编的各种集子重新校订一过;一是把他的译著凡是能够找到手稿的,都依照原来样子出版,——据我所知,五十年代以来出的那些,被删改得太厉害了。其余日记、书信、集外文等,自有他人收集整理,我只当个读者就是了。这里前一件叫“周作人自编文集”,已经做完,其中《知堂回想录》系据作者手稿复印件整理,订正印本错漏删改之处数以千计,自以为颇有意义;又《老虎桥杂诗》选择谷林抄本为底本,也不无特殊价值。后一件叫“苦雨斋译丛”,才完成了一部分,具体工作都是请译者家属做的,已出版之九册十种,除《财神·希腊拟曲》外均依原稿印行,而《希腊神话》还是未刊之作,这都是值得一提的。如果说由此提供了一套可靠版本,今后研究者可以利用,那么我就心满意足了。今后如有机会,还想把这件事继续干下去,特别是《欧里庇得斯悲剧集》和《路吉阿诺斯对话选》有待重新出版。我从一九七二年开始学习写作,跟文学打交道已近三十年,其间重新校订《知堂回想录》,首次出版周译《希腊神话》,以及首次出版废名著《阿赖耶识论》,也不能说是徒劳无功了罢。这么讲话可能过于冠冕堂皇,其实我张罗出版这些书,也有很实在的个人目的,就是希望敝书柜里能摆上一套,自己读着方便。我只是个普通读者,这里也不例外。当然整理过程本身就是在阅读,有的时候(如前述《希腊神话》、《知堂回想录》和《老虎桥杂诗》)还是“先睹为快”。至于最早出版的《周作人晚期散文选》,乃是练习之作,编选功夫最为不济,不过我编这书时自己动手抄了十几万字(其余是母亲代抄的),得以细细体会周氏行文习惯,也是一种收获。相比之下,我所发议论的分量就要差得远了,虽然原本并没有议论很多。从前为编选的《周作人晚期散文选》、《关于鲁迅》写过后记,为校订的《艺术与生活》写过前言,两辑“苦雨斋译丛”也都作有总序,分别编进拙著《如面谈》和《六五笔记》中,这里不再重复收录。去年整理“周作人自编文集”,把他的文章反复看过,随时有些零碎感想,春节前后偶有机缘,以书为题,写得三十六篇小文,编成这本小册子。文章都很简短,也缺乏系统。不妨一并说一句:在我看来,周作人作为这些书的作者,始终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一个人道主义者和一个文化批判者,这是三位一体互相关联的,而其毕生工作,又以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系统鉴别批判最为重要;他的创作生涯,共总可以分为三期,分别以三十年代初和四十年代中为界限,以这里所谈及的各书(并不完全依照出版顺序)而论,则《欧洲文学史》起为前期,《夜读抄》起为中期,《老虎桥杂诗》起为晚期,各期自有特色,以个人口味论,最喜欢的是中期之作。现在所能讲的就是这些,以后倘有。得,再来报告。此外有几篇近似考据之作,讨论若干零碎问题,兹列为外编,附在后面。书编得了,还要取个名字,好像叫什么“书话”最容易了,但我素不喜欢这说法,觉得乃是出于后人杜撰;知堂翁称作“读书录”,或“看书偶记”,倒更为贴切。不过我想也不妨题为《苦雨斋书话》——不是“苦雨斋”的“书话”,那早已有人汇编出版了;而是关于“苦雨斋书”的“话”,乃是我所写的,也就是说,不是“书话”,是“扩的“话”。朋友说这略有捣乱的意思,就放弃了。末了想起《论语·子张》里子贡说的“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遂取名《苦雨斋识小》。我承认自己在这方面是不贤者,然而不贤者能识其小,不亦有些贤乎。二○○一年四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