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曾邂逅张爱玲
作者: 流珠著
出版社: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
简介:第五章情深了无益
这两次见面后,方齐二人均对彼此有了逐渐深入的了解那齐言声最会得
寸进尺,先是隔上几天使去芷龄家一叙,然后是每隔一天上门,最后竟变得
来天天都来了。并且他又是天一亮就来,天已黑才回。不消说他的午饭也落
在芷龄身上了,而芷龄却是不好意思向他索取伙食费的。毋庸置疑,区区几
个伙食费固不在芷龄的考虑范围,真正令她耿耿于怀的另有更复杂的原因。
有一次她很不客气地说:“齐先生平时都在南京,在南想上海的心情怕
是‘归心似箭’吧?回来后就理当多留在家里陪陪家人才是,怎么总往我这
儿耽搁呢?”
那齐言声却笑答道:“‘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
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方小姐待我这么好,好像孟尝君对冯谖招待得
无有不周,有鱼有肉还有如沐春风的谈吐,我在这里自是宾至如归了。我就
好比是方小姐家的一只鸽子,唯一与普通鸽子不同的是,我是晚上飞出去,
白天飞回来。”
芷龄听这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很谦低地自愿比作她家的鸽子,虽感到有些
不伦不类,却也不免心里一动。然而他说是这样说,芷龄仔细一想,就这件
事上,对他的不利显然要大大小于对自己的不利。“唉,齐言声啊齐言声
,你究竟把我这儿做何想法呢?你有妻子有儿女,怎可以不避嫌疑地时时来
此走动?”芷龄不禁咬牙恨道,暗暗决定下一次他再来时,定要正言厉色地
喝止住他的意图,得让他明白,他在这里是一无所获的,徒然浪费了时光。
可就在芷龄“我意已决”的当天傍晚,她却收到了齐言声又一封“鱼传尺素
”,其措辞之温厚恳挚使她又生出了难以克制的依恋与绕转来。于是明日既
临,一开门便看见齐言声含笑对她说:“方小姐早。”芷龄感染着他的笑容
,也不由得有了笑意,再也不愿提起什么“乃要与君绝”的沮丧话题来。
眼下的处境令芷龄进退维艰,这处境是躲不过去的,她必须做出个了断
。有时她又把这了断的凛然寄希望于齐言声那儿,她到底是个女子,一旦深
情萌动就不够坚强,她觉得如果齐言声不来找她,她自己是绝不会再去找他
的。可就在她矛盾不堪之时,齐言声却越发来得勤了。难道他已看出了她的
徘徊不定吗?这狡猾的人。“因为我的爱情多于你的才使你变得如此大胆。
”这是《新爱洛漪丝》里尤丽对她的情人兼老师圣普乐说过的一句话。可是
,这真的就是爱情吗?尽管已写出了那么多“惰天恨海”的小说,当自己也
不能例外或者说是“一不小心”地遭遇激情时,她却是那样地惶惑无主、倍
感茫然。
“我该怎么办呢?该怎么办?”芷龄反复思想着。她的眼前又似乎浮现出
了一个小女孩哭哭啼啼的模样,以及小女孩哥哥的那双被忧愁占据的眼睛。
他们是齐言声的儿女,他们仿佛在大声问她他们该怎么办。
还有齐言声的妻子,她依然是芷龄与她路遇时那副盛怒难消的神色,她
又把戒指落到地上了。芷龄带着心虚的笑脸把戒指拾起来还给她,这一次她
当然不会再对芷龄致谢了,却直愣愣地瞪着她说:“你还有没有一点最基本
的道德观念?你怎么能这样虚伪残忍!”
芷龄那时只求自卫,口不择言地背出一句话来:“王尔德说过——‘讲
道德的男人是伪君子,讲道德的女人则必然平庸。’你怎么看我我都无所谓
。”
“无所谓?你让人家一个完完整整的家四分五裂了就叫无所谓?什么猪狗
不如的王尔德,什么作家,像你这么无耻的女人还好称作才女?我要让全上
海都来评评这个理,把你的言行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看你还敢不敢‘无所
谓’!”
芷龄给镇住了,两行眼泪奔流直下浸湿了枕巾,她蓦然惊觉,好在这只
是一场噩梦而已。但正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噩梦预示着怎样的不祥呢
?虽然从某种意义上说来,她是属于那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深闺女儿,
可生在这个世界,你就是不出门也和外界藕断丝连的,媒体的力量容不得你
有半点的轻视笑傲之心。芷龄的楼下每天都有许多报贩在竞赛着嘹亮的嗓音
,好似百灵鸟碰上了鹦鹉,个个不甘示弱。芷龄往日听着十分得趣,可近来
却对楼下的卖报声颇有烦怨之意。
“独家新闻,《东南晨报》独家新闻。我市女作家方芷龄与一南京高官
正是深情难了。另有天大喜讯奉告诸君,太平洋战场美英联军再传大捷。”
“重要新闻——昨日贝当路上发生一‘黑吃黑’凶杀案,神探福尔小斯
已亲往凶杀现场。另据《黄浦晚报》报道,该报日前专访小说家方芷龄,方
已暗示对金陵某部长十分属意。”
“造谣,这些小报专会造谣。还说是专访呢,我什么时候接受过他们该
死的专访?”芷龄气得随手抓起桌上的一份报纸,仿佛它就是报贩们所大肆
招摇的“独家新闻”似的,把它撕得粉碎。
尤令芷龄感到刺激的是小报中“南京高官”与“金陵部长”此类的字眼
。她隐隐约约地觉得,齐言声的政治身份比他的有妻有子的事实还要来得困
难,正应了李商隐最沉痛的诗句“更添蓬山一万重”,她跟他从一开始便已
天各一方。她很清楚对于普通老百姓“南京政府”意味着什么。在沦陷区的
上海,大家虽不敢公开以“汉奸走狗”一词直呼为南京政府效力的一千人等
,可谁又不在心里骂了个千回万遍呢?
芷龄的好友冰宜与南京政府的官员颇有来往。过去芷龄冷眼看去,只觉
得像冰宜那样一个“你只说出上半句,她已猜出下半句”的机灵人在此方面
却极不聪明。固然她也知道冰宜多是为了办报便利,她本人并未参加“汪派
集团”的任何政治活动。可外界的联想永远比作家的构思更来得新奇,冰宜
因屡受汪精卫的立法院院长陈公博的帮忙,大家就哄传冰宜是陈的外室,报
上甚至出现过这么一篇文字——“兰花手风流冰宜,美人计颠倒公博。”芷
龄不由想到了自己的名誉,现在齐言声是公而开之地在她家进进出出了,照
这个势态,她的名誉能好过冰宜吗?怕只有更糟!
零碎昏乱地只是思虑不定,芷龄已接连两天没心情做任何事了。齐言声
前日回了南京,虽然芷龄对他的每日必来怀有怨意,可当他真正与她分别时
,却并未感到丝毫的轻松。
“只是几天的时间,等到你阳台上的蔷薇开花时,我就回来了。”齐言
声轻轻说道。
芷龄眉头一皱说:“你这是向我告假吗?这句话真正奇怪。要告假你该
去和你的汪先生说呀,他是你的顶头上司嘛。不过我倒是有一点不明白,你
不是常说自己是个已经出了局的人吗,好比不受重用的贾谊。这话有点言不
由衷吧?我看你还是一心一意地迷恋着朝歌呢。”
齐言声的脸色一变,忽又笑了:“把南京政府说成朝歌,那汪先生岂不
成了无道的纣王了?而我们这些下面的人当然是助纣为虐、罪不可恕哕?好,
好,我今天不跟你辩论这个。日久见人心,政治上的是非总会水落石出的。
”
这时竟听到门铃响了,难道是他吗,这么快倒已回来了?芷龄立即开了
门。来的是苏嘉,不是他。记得齐言声第一次来,她把他误以为是苏嘉,而
今天苏嘉真的来了,她又把苏嘉当成齐言声了。两次都与预想恰恰相反,两
次都是希望成空。
那苏嘉一见芷龄就说……
“他品行——”芷龄一时间竟疙疙瘩瘩的有点难于出口。
“品行什么呀,是不是品行不端?那你说说他是怎么个品行不端法?”苏
嘉急得直问。
芷龄倒又笑了,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他这个人,他饮的是东京酒,攀
的是章台柳。”
“废话,你藏藏捏捏地跟我玩文字游戏啊?就数你们中国文人的心眼多
,我听不懂,你给翻译翻译。”
芷龄只得给她解释:“东京是日本的首都,‘饮的是东京酒’是指他是
汪精卫那一派的人;而‘攀的是章台柳’么,章台是中国古代歌儿舞女的生
活场所,在今天就是指——”
“酸秀才,真是酸!”苏嘉把牙咬得格格作响,接着说,“我都知道啦
。用你的腔调回敬你一句——我的那个他呀,他是,他是经常出没于‘何曰
君再来’那种万紫千红的地方,并且又跟日本人形影相随打得火热。”
芷龄把脸埋在手心里苦笑。
苏嘉却走过去扳开她的手说:“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哪怕他是才高八
斗你也不能给他好颜色看呀。这种人,哼,这种人活该——”
芷龄补充道:“活该死啦死啦的,是不是?”
“这就对了,知我心者芷龄也。”苏嘉大笑。
芷龄却将眉心一横,悄悄地做出了一个不同往日的、相当强硬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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