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幽默
作者: 绿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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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从影断忆》引起的题外话
秦文同志从事影剧艺术四十年,写了一本回忆录,题名《从影断忆》,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7年版。承惠赠一册,我除了表示感谢外,还想说几句话。对于影剧我是个门外汉,她也未必喜欢读新诗——我能说点什么呢?
在中国,艺术生涯从来不是平静的,总离不开政治上的风风雨雨。这本回忆录除了作者个人的艺术追求和创作成就,免不了要写一些与此无关的人和事。其中写了一个同她的生活和奋斗分不开的圈外人,那就是她“事业上的热情的支持者”、她的老伴邓蜀生同志。
在坑坑洼洼的人生道路上,老邓和我倒有过不少缘分。我们是同龄人,是同乡,是抗战时期的大学同学;当时他读新闻系,我读外文系,就常有过一些共同的志趣;解放初期,我们都在新闻战线上工作,他已经是个名记者;接着,两人分別经受中国知识分子早期的磨难,他去了茶淀,我被送进了秦城;六十年代初,我们在一座大楼里相逢了,他被摘掉“右派”帽子,我则戴着帽子回到了社会,有时仍在一起从事代替正业的“业余劳动”;十年动乱的全过程,我们有幸一起熬过来了——在那座大楼里,我们是最早被揪出来的;后来又一起到湖北咸宁,去晒烈日,流大汗,充当“壮劳力”;干校后期,革命群众改造好了,纷纷调走从事革命文化工作,只剩下老邓和我之类一小批(“撮”字不确),留在白茫茫一片的大地上,过那“大无可如何之曰”;托天之福,终于一古脑儿被送回了北京,想不到为革命化的原单位所拒,他和我又一同被塞进了一个没有名称的翻译组,为首长们翻译一些他们偶尔想翻翻的外国书;天安门事件前后,中国政治真有黑云压城之势,老邓和我在那个翻译组里兢兢业业,彼此心照,又一起度过了那最艰难的一段时日;“四人帮”倒台后半年,这一小批又莫名其妙地回到了原单位——在同一座大楼里,他搞他的国际政治,我搞我的外国文学;直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我们才一同开始渐入佳境:1978年底,他被改正了“错划右派问题”,恢复了一个高级知识分子的本色,这时他已55岁了;到1983年,他被评为“编审”,同时实现了他在大学时就有过的愿望,参加了中国共产党;他被改正以后,非常关心我的“问题”,经常给我讲大好形势,为我打气……近年來,我们都觉得有点老了,时常见面问寒问暖,相互鼓励,都希望对方利用余年,赶着做出一点自己多年想做的事;前年,老邓出版了他的第十本著作《罗斯福》……
我一口气写了这几十年,是因为我以为,我很了解邓蜀生同志。的确,这是一个一见面就知道可以信赖而且值得学习的人:他性格开朗,胸无城府,有话就说,怎么想就怎么说,他思想敏锐,学识渊博,一有机会就埋头读书,从不肯浪费自己能够支配的一点光阴——这些可贵的品质想不到竟是他当年倒霉的厫因。
然而,读了秦文同志的回忆录,才发现我对老邓的了解还是不够的。邓蜀生同志并不是一个对政治大事嘻嘻哈哈的人,也不是一个不问人情世故的书呆子;作为一个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他对于误解、屈辱和患难同样是敏感的、严肃的,同时又是容忍的、积极的。他在人们面前,即使在最亲密的伴侣面前,从来不呻吟,不叫苦,不希求对方来分坦自己的伤痛,更不会把受不了的精神负担转嫁给对方。他在茶淀“劳教”期间。从没给妻子写过,一封诉苦或怨天尤入的信”也从没提过身体不适成思念等等;他在信中只说他,如何在劳动中学会干这与干那,如何在齐腰深的泥水中拼命干而受到表扬,又怎么愉快地过节假日……”。他从,劳教农场,发出来的信,竟像是“一个对前途充满了信心和正在努力工作的千部的普通家信”。摘帽以后。仍然“总是千又粗又重又脏的活,没有搞业务工作的时间”,尽管妻子为此愤愤不平,他自己却一点不生气,每次都高高兴兴地去,回来还显得很愉快地告诉我干得很好等等“文革”初期,他被揪了很久。仍然毫不改常地帮助妻子“冷静、客观地对待发生的一切”,并劝告她“犯不着记那些个人恩怨”……从本书作者的这些朴素的记述。我仿佛看到邓蜀生同志几十年如一日,真正表现了一个男子汉的风度。这种风度不能简单归之于他对于政治斗争的现实感,更应当联系到他对党、对人民和对自己的信心——三重信心几十年来统一在一个人身上而不动摇和分裂,在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中间是相当难能可贵的。
但是,读了这本回忆录,我想说的还不止这一点。
从整整一两代知识分子的共同命运来看,老邓夫妇的遭遇虽然并没有什么特殊,而且与不少人相比,也未必是最难堪的,但是他们所承受的考验却同大家完全一样,一样地严峻而又难
过,如果把这几十年比作风浪,那么每个知识分子家窿都司以说是一叶小舟,搞得不好,随时会有穗没的危险。邓蜀生同志终于在“三中全会”以后恢复了青春,首先当然要感谢的马克思主义政策,也亏得他本人在新的意义上的“个人奋斗”,但更是与他的妻子、本书作者秦文同志的高尚品质分不开的。
过来人想必依稀记得。那几十年不但对大多数知识分子是个考验,对他们的妻子尤其是个考验。为了知人论世,历史用不着慑设,情况是多样的。或是丈夫出了攀,妻子面真是突变风
云,为了孩子和本人的政治前作,啊不得其它。乃当机立断,及早主动与丈夫离了婚,这在当时社会上是会受到称赞的:或是丈夫出了事,妻子没有“觉悟”,不忍一刀两断,情愿一起,牛衣对泣,这在当时至少会受到,刨不清界线的非议——特别是丈夫落到了“人民外部”,而她仍留在“人民内部”,却像孤岛一样生活着。所受到的社会歧视往往超过了祸及妻擎的丈夫。甚至还有这样的怪事:某妇女陆夫遘闵。一时六神无主。奠知所措,遗有个别好心人出来,晓以政治利害之严重,喻以重建家庭之必须,继之荐以一位高官厚禄的“候选人”,搞得她进退维谷,左右两难——如果她对丈夫略有了解,稍事踌躇,终将这番好意,加以婉辞。那就得在“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惡嘲下,准备去过那几不齿于鸡狗的日子;但如果被吓住了,委曲求全地接受了’好意,那么日久天长,扪心自问,那难言的疚悔又恐非外人所能想象的了。
旧的伦理观念遭到唾弃,新的政治道德没有建立起来,那些不幸的知识分子妇女当时生活在什么样的人间啊。由此我想到了邓蜀生夫人秦文同志当年面临逆境的镇定、坚毅和诚笃。和其他妇女不一样,老邓出事后,她并没有阳着在政治上摔下去,相反在艺术实践上不断取得进展,不但继续演戏,还可出国访问:从表面看,这自是大可庆幸的。然而,随着她和老邓之间人为的政冶鸿沟日见宽深,对她的考验也就可想而知了。根据作者坦荡的自述,她在老邓“劳教”期间,未尝不跟着认为他果真犯了错误,并相信“错了就改,改了就好”,更相信他一定会改好,因此才语重心长地告诉他:“希望你好好改造,任何时候你回来。都有一个温暖的家在等着你。”倒是老邓摘帽之后,发现他仍然被列入“另册”,连在“四清”中努力得至的的“五好队员”的资格都被取消,她曾度感到绝望,认为苦等一场,“仍永无翻身之日”,实在有点“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