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思潮
作者: 龚鹏程著
出版社:商务印书馆,2005
简介:我国人民,在人种民族方面,往往自称是汉人,以相对于其他少数民族。但“汉人”其实并非人种学的概念,因为汉朝以前必无所谓的汉人。汉人是指接受汉文化且经历过汉朝统治的这一群人,这群人之中其实包括了西羌、东夷、南蛮、北匈奴,但至今均已统称为汉人,因此这是一个文化概念。犹如海外许多华埠被称为唐人街、海外华人常被唤做唐人一样。汉唐之音尘,虽已去之邈远,吾人似乎还乐于接受它作为我们的共同印记与标帜。
汉唐的声威当然是烜赫可羡的。据考古研究所见,两汉长安城的宫殿,面积是现今北京紫禁城的二十几倍。现在的紫禁城,游览一趟都够令人目眩神摇了,何况汉代那“长廊广庑,途阁云蔓,闬庭诡异,门千户万”(张衡《西京赋》)的气象?现在我们去游北京颐和园,已感叹其昆明湖之浩淼;但汉代昆明湖的遗迹,尚存十几平方公里,竟是清朝圆明、长春、万春三个园林总和的三四倍,这又是什么气象?班固《西都赋》说在这些湖上可以“览沧海之汤汤”,实非虚语。
这种恢闳宽阔的建筑景观,其实正表现着一种恢阔广博的精神意态。地涵海负,雄浑开扩。而且这不是平面的开展与延伸而已,更有着上下与天地同流的宇宙精神。所以班固说:“其宫室也,体象乎天地,经纬乎阴阳,据坤灵之正位,仿太紫之圆方。”若穿地为池,也是“左牵牛而右织女,似云汉之无涯”。充满着挥斥八极、与天地同其呼吸的态度,坦坦荡荡,行坐笑傲于日月山川之间。
但是这种令人向往艳羡的精神,在近代却颇遭嗤议。批评者说汉人的宇宙精神是宇宙论、未确立人的“道德主体性”;说其上下与天地同流,是混方士于儒生,人文精神不免受了斲伤,且有君权神授之嫌;又说其恢闳只是夸饰;且谓其精神均遭礼教束缚,其学术亦深受政权独尊儒术所宰制。故先秦所开之人文精神至此乃一大压抑与扭曲,须待魏晋始由经学及礼教中解放出来,重新开启人的自觉。政治则更要迟至清末,方能逐渐摆脱秦汉专制王权之宰制,获得自由与民主……总之,万方有罪,罪始秦汉。
我在求学过程中,四处都充满了这种氛围。上文学史课,老师即痛骂汉代的代表性文体汉赋是“笨赋”,认为它体制庞大、堆垛铺张,虽侈陈物象、靡丽堂皇,但远不如魏晋六朝小赋情致摇曳,更能动人。甚至还有人说此非文学,不过是古人所编的一种类书或字书辞典罢了。上哲学史课,老师又痛批,谓汉代简直没有哲学,都是一些阴阳五行、天人感应之类的迷信;讲气、讲宇宙论,更是缺乏自然科学知识。上思想史学术史,则经学烦琐的笺注,声韵文字训诂,令学习者如堕五里雾中,人人叫苦不迭,视如天书,也不觉得其中有何思想可言。偶读一二论列汉代思潮之书,所谈亦无非儒法斗争,或儒家与专制王权之冲突而已。而谈起政治社会史,汉代更惨。王朝之虐酷、人民之困苦、法律之苛严、社会之黑暗、三纲五常之不合理,无不被反复强调,反复痛骂。仿佛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因专制落后所造成的一切屈辱,推源溯始,都该由秦汉来承担。所有的课程,在先秦部分都显得生机盎然、异彩纷呈。一进入两汉,就沉重凝肃了起来。它庞大而庄严,但却显得那么困滞,其恢张徒显为妄诞,其广博亦仅显现为浅陋。要到魏晋,才又让人眼睛一亮,精神从沉重中松缓过来,感觉山清水媚、风光旖旎,如见魏晋风流人物,峨冠博带、裙屐清谈。
当时整个学界的意见气候大抵即是如此。但我浸润于其中,却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因为我读汉代文献,有着很不一样的感受。例如乐府古辞,无论是“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夙昔梦见之”的缠绵,“感物怀所思,泣涕忽沾裳,伫立吐高吟,舒愤诉穹苍”的忧伤,“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当奈公何”之悲凉,“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乃伤悲”之古直,无不深深撼动着我,为之击节嗟咨不已。古诗十九首,惊心动魄,一字千金,更是古人早有定评。“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无不蕴涵宇宙之大疑问、大悲哀,直叩人生存在之谜。纵或被视为伪作的苏李赠答,“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也令人低回不已。而那些赋,在我看来,也是有生命的。贾生鵩鸟、班固幽通,曹大家之东征、张平子之思玄,固无论矣。王褒洞箫、马融长笛,以及傅毅之赋舞,亦均醰醰有味,足以兴发志意。即使是上林、羽猎、甘泉、两都,恢拓闳肆,又何可多得?岂仅一句“笨赋”即能抹煞?
文学如此,经史等等亦然。史籍不必说了,史迁孤怀闳识,通古今之变、究天人之际,班固密栗沈实,皆非后世史著所能方驾。经学章句,虽遗佚者多,但相关之训释笺注,毕竟仍是后人掌握儒学的渊薮或键钥,不可不考。且寻索玩绎愈久,愈能感觉其中含蕴弗穷,足供沉潜。就连习学者视为畏途的文字训诂材料,其实也有许多道理可说,可惜现今学者未能发挥罢了。
诸如此类感受,越来越强烈之后,我才逐渐体会到对汉代的轻忽或贬斥,本身就是具有思想史意义的事。
中国学术,本来即有汉宋两大思潮体系。宋学崛起,原就具有革命性质,所以认为汉魏南北朝所讲之经学儒学均未能延续孔孟之道,必须等到周敦颐、程明道等人,才接上了正道的统绪。可是宋学传至明末,学者又觉得它恐怕与孔孟有些距离,原始儒家之真面貌,或许仍应由汉人所传的经学中去找寻。故又推崇汉学以反宋学。此一风气,发展到晚清民初,渐渐形成了几种路向:一支继续提倡汉学而以经学考证为主,既将其范围扩及史籍与诸子等领域,又以文字声韵训诂为主要方法及学术内容。另一支则觉得汉人经学之真精神并不在考证,而在于发扬孔子的微言大义。故此一派学者以西汉公羊学为主要典范,讲通经致用之学,影响了清末的中兴、维新、革命等运动。还有一支则是起于对这种强调汉学风气的反抗,认为宋学仍有其价值,不宜废弃,且逐渐从汉宋并重发展到愈来愈偏于宋学的形态。
五四运动后,胡适等人标举汉学,称为科学方法,但反对汉学的思想内容。谓汉儒天人感应之类说法及独尊儒术的做法,是将专制王权与神权结合于学术权力,致使儒学为专制帝王服务,其内容又充满了迷信与虚妄。反对胡适这一类讲法的人,则提倡宋学,说胡适等新文化运动人士未能理解中国文化之大根大本。中国文化的大根大本是什么呢?就是孔孟所开,而为宋明理学所承继发扬之道统云云。
在这种情况下,汉学除了作为一种方法的意义之外,几乎是毫无价值了。
这样的学术发展,形成于历史的脉络中,我人虽感遗憾,而实亦无可奈何。对于整个学界鄙薄汉代思潮的状况,我并无力扭转。但我深知这种态度是不对的,近人对汉代之认识实多偏差。我之所见,固然未必真确,却也不妨随便写写,在这个大时代的边缘唱些不同的调子,世或有善听者,能因机而悟,亦未可知。
这里所收录的,就是一些对汉代思潮的简笔勾勒。没有一篇不是在唱反调,也没有一篇不在想办法开辟新的窗牖、新的径路,希望帮后来者指划一些新的星图与新的前景。如此老婆心切,或许反而会遭致反感与讥诮。倘若这样,那就当这是庸人呓语,聊抒己见好啦。
第一章《汉代哲学的定位》,乃1989年赴日本九州中国学会议担任主题演讲时的讲稿,权充导论。次章《自然气感的世界》,讲汉代气类感应的观念,以及环绕着“情”而展开的人性论。1987年蔡英俊将赴英伦深造,我写这篇文章与他商榷并以送行。友朋论学之乐,析疑问难,至今缅念不已。
第三章《风俗美善的追求》,讲汉人的政治理想。这种移风易俗的态度,既是政治的,又是美学的。1998年我另出版一册《饮食男女生活美学》,即是由汉代这一思路发展演绎而成,可以互参。
第四章《文人传统之形成》,论作者观的演变,借以说明我国文人传统如何形成于汉代、确定原本与探寻本义的汉学方法为何又出现于汉代。乃1991年我与蔡英俊、吕正惠等人办《中国文学批评》时所作。
第五章《文字意义的探索》,续论汉学方法。认为汉人对文字的辨析,已成为我国学人在进行思考时最基本的方法,依此方法而形成的哲学文字学亦与西方哲学有显著之差异。
第六章《儒家的星象政治学》、第七章《儒家的历数政治学》,则以汉代言论为主,申论儒家观象授时、结合天道以论政治的思想,说明太一北辰及历数在其中之作用。民国以来,学者对于这一部分的思想都缺乏理解,今始为粗发其凡。
第八章《学圣人的儒家》以韩婴为例,说西汉儒者如何成为经生;第九章《世俗化的儒家》以王充为例,谈东汉儒者如何成为文人。前者原为参加1992年政治大学所办汉代学术研讨会而作,后者是1991年与陈茂进、林安梧、王樾、郑志明等创办《当代中国学》时写的,如今陈茂进已归道山,思之不胜悯痛。
第十章论太平道、十一章论天师道,这是汉代道教两大教团,颇有渊源而内涵各异,也拥有不同的经典。因道教研究仍在起步阶段,相关问题尚少人董理,因此我想讲得详细些。论《太平经》一文曾收入我《道教新论》中,论《老子想尔》则1994年曾刊于堂兄龚群所办《道教文化》中,原本也想和谈太平道一样,详细展开申论,因事搁下了,遂仅成这个部分。
第十二章《游民社会及其思想问题》,乃1996年我写《游的精神文化史论》时,以汉代为例所做的考察。这样的考察,充分说明了以往我们对中国社会文化基本状况的掌握有多么偏宕、对其中包含的思想问题又有多么陌生。
综合这些篇章来看,论旨纷论,涉及者广。但事实上对汉代思潮的描述,还只是鼎尝一脔,该谈且值得谈的问题仍然很多,本书姑以此为鼓吹罢了。闻风遥契者,必有其人,余企望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