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
作者: 贾平凹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8年03月
简介:
小说以秦岭深处一个名为涡镇的小镇为起始,讲述了杨家棺材铺童养媳陆菊人从娘家带来了三分胭脂风水宝地,被不知情的公公赠与井宗秀葬父后竟使涡镇的世道完全改变,从而引发了一幕幕激烈动荡的战争,逛山、刀客、土匪,游击队等多股势力一时间风起云涌,割据各方不断厮杀,同时井家兄弟之间的特殊关系与阮家族群的刻骨仇恨也在特定的时期与地点中变化升级。 除此之外,作者更是对秦岭一代的草木鸟兽有着详尽的描述,篇幅之多足以称得上一部秦岭地方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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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山门的牌楼前是在耍铁礼花。耍铁礼花是社火的一项内容,逢年过节,白天里抬芯子,舞狮子,晚上跑龙灯的时候都要耍铁礼花。先前吴掌柜出面组织,唐景的爹和巩铁匠、老魏头一伙人热闹着耍,耍得黑河白河上下十五里内都知道涡镇的铁礼花好。但这十年里世事混乱,所有的社火都停了,当井宗秀给吴掌柜提出咱耍一回铁礼花,吴掌柜知道唐景的爹过了世,巩铁匠也瘫在炕上,就让巩百林和老魏头着手准备,而一灭土匪,老魏头就问巩百林:这铁礼花还耍不耍?巩百林说:没说不耍呀!老魏头说:吴掌柜不是早跑了吗?巩百林说:耍铁礼花不是给他姓吴的耍的,灭了土匪要耍,井宗秀当了团长了更要耍!连夜,老魏头就在家里翻寻以前用过的刻有凹槽的木板、木勺、短木棒和草帽,又找废铁犁铧,没有找到废铁犁铧,就去了苟发明家。苟发财是苟发明的堂兄,怕耍不好。老魏头说:现在没人了么,以前你跟着我们耍哩,我不愿教你,现在我教你啊。两人拿了废铁犁铧一块去了铁匠铺,巩百林正收拾火炉子,说:这儿废铁多得是,还提了废犁铧?老魏头说:我也快死的人了,以后耍铁礼花就全靠你们了,一定要耍得好才是。铁礼花铁礼花就是铁犁铧,用废铁犁铧熔出的铁水,花才甩得匀显得艳的。巩百林说:噢,原来这样!明日一早我再找几副废犁铧,让老手艺不走样,你把别的家伙准备好了?老魏头说:木勺都在水里泡了。
第二天麻麻亮,蚯蚓就到了大街上,看见了一只老鼠他就跺着脚撵,老鼠并不往巷道里钻,顺着街跑出一段了还停下来回头看他。
这么跑跑停停了一会,到了老皂角树下,突然一个人从半空下来就把老鼠抓走了。蚯蚓吓了一跳,那不是个人,是雕鸮,长着个胖老头的脸。蚯蚓还从来没见过长着胖老头脸的雕鸮,但这种好奇很快就消失了,因为他看到有几家的门面打开了,主人还蓬头垢面着,却往天上看,他说:晚上要耍铁礼花呀!那些人说:今日天好!啊是不是?!蚯蚓跑过了中街,又跑了西背街和东背街,吆喝着晚上要耍铁礼花,听到的人没有不兴奋的,甚至就叫喊着孩子去通知周围村寨里的亲戚。这一天里,涡镇上人比往常多了许多,才到傍晚庙山门外牌楼前的土场上就涌满了,而老魏头苟发财也早早在铁匠铺帮着巩百林熔铁水。
正熔着,卤肉店的张掌柜跑了来,神秘地说:知道不,吴掌柜死了!老魏头说:你和他有仇,就盼着人家死呀?!张掌柜说:我和他有什么仇?我娘和他娘还是表亲哩。老魏头说:忌妒才是*的仇。张掌柜说:他有钱就有钱么,这不人就死了要钱有什么用?他真的是死了!苟发财说:还真死了?!他不是跑了吗,怎么就死了,死到哪儿了?张掌柜说:他昨晚就回来了,一进门看家空了,吐出一口血,挨到今日傍晚就咽了气。这杨家的该有生意了!巩百林说:少一个吃你家卤肉啦?老魏头朝吴家方向作了一个揖,说:人死为大,嘴上多积些福着好。张掌柜说:我是给他流了一股子眼泪的,这不,拿了黄表要去吊唁啊。巩百林从屋里就也拿出了一卷麻纸,说:你用钱拍一拍,替我也送些烧纸,我忙着熔铁水哩,走不开。张掌柜从怀里摸出一个铜铁在麻纸上一反一正按行拍打,老魏头却给了一块大洋,说:用这个印。张掌柜说:哇,阵舍得的!
铁水是熔得多,装了两个大泥槽里,一伙人就叫喊着抬去了牌楼前。牌楼前人黑压压的,井宗秀、杜鲁成、阮天保也都在,铁水一抬来,杨钟就开始把人群往四周推,要清出个场子来。杨钟凶着喊,见忽然刮起了风,风堵了他的嘴,还把他刮倒在地,爬起来拿了树条子乱打,就看见了陆菊人拉着剩剩站在那棵榆树根上,说:你站在那儿剩剩能看见?把他架到脖子上。陆菊人说:风把你刮倒了你以为上天呀?清场子就清场,拿树条子胡打啥呀!杨钟就把树条子扔了,去问井宗秀:你开场子吧。
井宗秀说:你开。杨钟便站在了场子中间,大声说:原本是井宗秀团长来开场子,他需要我开,我就代表他开了。今日高兴,咱们耍铁礼花,现在都喊起来,让老把式上场!众人欢呼中,老魏头、苟发财、巩百林抬了铁水槽子,又都戴上草帽,拿了木勺、槽板和棒子,先是如狼似虎地吼叫着蹦跶了一阵,木勺舀了铁水倒在凹槽的木板上,然后棒子和木板一磕,迅速往上空打去,流星般的铁水在牌楼两边的树枝上碰击散开,黑夜一下子闪亮,满空都是簇簇金花。打向树枝上的铁水越来越多,又越来越高,老魏头又打出了金菊,苟发财怎么打都打不匀。老魏头叫他木棒和槽板相磕的时候,不一定用力,但必须要快,掌握住节奏,苟发财依着所教的方法去打,果然铁花就匀就亮,打出了金花也打出了金菊,说:就这点窍啊!你歇下,你歇下。老魏头说:不认师傅啦?偏舀了一勺,并不倒到槽板里,竟扬手向牌楼上一甩,顿时万珠铁屑,溅出火花,如蜂阵架群,还带着哨音。苟发财说:啊你又留一手?!
陆菊人把儿子抱在怀里,她是*回看铁礼花,就看呆了。世间真是奇怪,那么黑硬的铁,做犁做铧的,竟然就能变得这般灿烂的火花飞舞。更让她差点叫出声的是井宗秀冲进了场子中间,他并不是张扬人,也不会耍铁礼花,却在那降落的火花中蹦跶开来。老魏头苟发财巩百林都是戴草帽的,而井宗秀光着头赤着膀子,杜鲁成就在喊:小心烫伤!井宗秀根本不理会,他旋起身子翻跟头,足足有三尺多高。杨钟也跑进去了,似乎要比试着翻得更高,但他就是没有井宗秀翻得高,退出来了,不解地给阮天保说:他平日不会旋跟头呀?阮天保说:他当了官了嘛!杨钟说:不就是个团长么!阮天保看见了不远处的陆菊人,说:替你媳妇抱孩儿去!陆菊人没有搭理,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火花,觉得井宗秀蹦跶着才有了那么多火花,他在火花里,火花就是他身上迸出来的,是一个火人,在燃烧。
陆菊人看得入神,剩剩却在拔他娘的头簪,陆菊人的发髻便散了,隔壁的柳嫂走过来说:剩剩剩剩,别把簪子弄丢丢了。陆菊人这才赶紧把儿子放下,重新拢发插簪,说:你让我丢丑!啊柳嫂也来啦?柳嫂是长舌头,总有着镇上的是是非非,她就偷声换气地告诉陆菊人,北城门口来了个疯子,预备团的人不让进,陈来祥还动手打哩。她说:你想得到疯子是谁?陆菊人说:我想不到。她说:是井宗秀,哦他是团长了,他以前的丈人,谁也想不到他成了疯子!陆菊人说:哦,人家来看热闹的为啥不让进?她说:疯子要找井宗秀救他二女儿的,井宗秀是当团长了,可他二女儿被保安队长带走的,井团长怎么救?陆菊人再看火花,火花里竟然就有了那女人,还是被保安队长带着出庙门时的样子:看见了她,想给她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灰沓沓的,只一声叹息,她听着石头一样沉重。陆菊人再没理了柳嫂,她把剩剩拉过来,用腿夹住了,在人群中瞅拾,没有见到宽展师父,就又抱了剩剩离开了。剩剩说:娘,不看了吗?陆菊人说:咱到庙里去。
母子俩进了庙,有什么虫子在叫,虽然庙院外那么响动,虫子仍叫得清清楚楚,一跺脚声停了,不久又细碎连成一片。而王妈就在路边的篱笆上挂灯笼,已经挂了六七个用裱纸糊成的灯笼,晃晃悠悠闪着黄光。陆菊人说:这么晚了你还在庙里?王妈说:师父让我等着她。陆菊人说:师父不在?王妈说:给吴掌柜超度去了。陆菊人吓了一跳,说:吴掌柜不在了?!王妈说:人命说顽实就顽实,老魏头被刀砍了那么多刀都没死,说脆也脆得像冰片子,吴掌柜一口气没上来,人就没了。前两年岳掌柜一死,听说有人在麦溪县城碰着了岳太太,拉着孩儿讨饭哩。这吴掌柜又死了,吴太太还年轻轻的……唉,男人的罪咋都让女人受哩!陆菊人没有说话,所有的虫子全在叫着,如潮水一般,她仰头吁了一口,满空里还在灿烂着,分不清哪是星光哪是铁礼花。剩剩在草丛里寻找虫的叫声,陆菊人说:师父啥时能回来?王妈说:这我不晓得。陆菊人说:你要肯,咱俩是不是去吴家一趟。
铁礼花耍到鸡叫两遍才结束了,地上再不是金花而成了一层黝黑的铁屑,人们在议论着今夜的铁礼花耍得好,却听到远处的哭声,这才意识到吴掌柜是死了,但没有几个人再去吴家吊唁,倒笑话着他聪明反被聪明误了性命。而北门洞陈来祥他们终于放行了疯子。疯子满脸是血地跑到了中街,大声叫喊着他的二女儿,见人就拉住看是不是井宗秀。当然不是,被拉的人说:井团长在前边!他又往前边跑,见门墩踢门墩,见树踢树。后来有人说:井团长在油坊里。他就去油坊,油坊的门关着,使劲拍门,马六子开了门一顿臭骂,他还在说要找井宗秀,马六子拿门杠戳过去,他就久久地窝在那里不动了。路过的人谁都没有去拉他,甚至连询问一下也没有,只当是一只狗,一块石头,一个装着垃圾的烂筐子。但他们兴趣了他的二女儿到底好在哪里,五雷要她,王魁要她,保安队长也要她?于是就推测那女人脸蛋一般,身材一般,肯定是下边的东西好,像嘴一样能大能小会吸吮吧。笑声爆起,像无数的皮球在跳,又滚动着去了街的那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