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精选集
作者: 张承志著
出版社:北京燕山出版社,2012
简介:他惊呆了。我居然在一刹那之间就恢复了中国话的反应。如果是在四个小时之前,如果是从四小时前一直上溯一年,我会同样迅速不假思索地用日语喊出这句话的。他对自己吃惊。那小伙子早已不见了,他还在回味着自己的这一瞬反应。队列向前移动着。原来刚才这架巨腹的波音747中那些人,原来那些潜伏在日本人之中的乘客大都是回国的中国人。他揉着耳朵,想在过关以前让耳朵恢复降落前的听觉。“请拿出护照!”他听见了一个嗡嗡的细声。声音尖锐而遥远,他看见窗口里有一个穿绿制服的女孩子正瞟着他。他判断是在对自己说话;他马上递上自己的护照。“这是你的护照吗?”那声音细微又杂着嗡嗡的噪音。他使劲咽下一口唾液——耳朵在这关键时刻正常了,巨大轰响的声浪猛地涌进了双耳之中。“这是你的护照吗?”他非常奇怪。当然是我的护照,他好奇地看着那穿绿制服的女孩子。他已经猜出这种没见过的镶黄边、软肩章的绿制服是武装警察、原来卫戍部队的制服。“当然是我的呀。”他说。“什么你的!”那女孩子一撇嘴,砰地用指甲弹了一下他的护照。“瞧瞧,这哪儿是你呀!”她又使劲“盯”了他一眼。“嘿,真新鲜,它偏偏就正是我的!”他忍住肚里的不知是气还是笑的一股火说。他回想着四小时前在成田的那一幕,他有点想和这位凶中藏娇的小姑娘开个玩笑。“对不起,——过来!”一个身躯魁梧的绿制服向他喝道。那人背后站着的一个绿制服已经打开了一扇房门。“请你跟我们来一下!”小姑娘厉声说。在屋里,三个绿制服研究着他的护照。他突然来了兴致。他解开衣扣,用手指梳了梳头发,快活地对那小姑娘说:“看吧,仔细看看。您瞧是——丑啦还是精神啦?”魁梧的绿制服小伙子扑哧一笑:“就是他,没错。”他捅捅那小女孩说。女孩子涨红了脸,夺过护照又瞟了一眼,然后把护照朝他一递:“哼——走吧!瞧你这样儿!”他提着行李,终于走出了海关,到了那扇玻璃门前。他费力地张望着,那道门外拥挤着无数人的脸庞。那边瞧着我不合口味;这边瞧着我也不顺眼。他快活又新鲜地想着,睁大眼睛在那无数的脸庞中寻找着。这真是个有意思的巧合,简直像个什么深刻的暗示。但是我回来了,一会儿找到她们我就回家。小林一雄又踏上了长旅,他赤手空拳不要电气音响不要伴奏。我也要出发啦,我已经说过我要去草原我要去新疆要去伊斯兰山区。她们在哪儿呢,我的妻子和女儿在哪儿呢,这挤得满满的人脸晃得我睁不开眼睛,回家——他突然停住了:晒得黑黑的妻子抱着一个熟睡的小孩,正站在他面前,激动又害羞地望着他。妻子的头发有些乱,晒黑的脸有些憔悴。在她的怀里,有一个陌生的小女孩正酣酣地睡着;一只小手揪扯着妈妈的衣领,一只小手紧紧攥着个白绒绒的玩具小熊。她们已经望了他好久了。最后一个回忆是关于一匹马。人能忍受艰苦。可是,因为那匹马他明白了:人不能忍受的是享受。是的,在真正的艰苦中,那享受的魅力实在是太大了。很多年过去以后,他还在独自默默地反省那件事。如果那时他注意到那马的汗水,如果他曾经留意看看那匹白马琥珀般的大眼睛里的神情,也许过失可以避免。可是他总是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激烈地反驳着:不,不!那时我只想奔驰,那时我的潜存的意识里已经不顾一切只想奔驰,我那种不顾一切的意识里已经包括不惜这骏马的生命!……那么是一种残酷吗?是一种虐待吗?是一种深藏的罪恶吗?其实我只记得那是辉煌的享受。其实那对于我是个美丽的瞬间。那匹白骏马死啦。那是在我告别骑马生涯的那几天。我有一种控制了几年终于不愿意再控制了的放纵欲。那是一个遥远的春末,原野上积雪已经融尽,太阳已经把湿漉漉的大地烤干。马蹄敲击大地时那驰骤声已经脆硬如爆豆。我好像有过一个什么目的,马儿跑出去时好像曾经有过一个方向;但是现在我明白了那是一种假象,现在我明白了那时我的目的就是纵情。我在金黄的草浪迎着马头疾疾涌来时醉了,我在四蹄之音再也无法分辨的狂暴轰鸣中醉了,我在关于一匹雪白骏马在天际闪电般一掠而过的想象中醉了,我在喝下了太多的烈性白酒后又让一匹白马发扬这烈性的颠簸中醉了,我醉了,马死了。白马一连几天不肯吃草。我向它告别时它静静地伫立着。它无言无语,温和沉默地伫立着。我似乎曾经宽慰我自己,我欺骗自己,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和犯罪感,我悄悄地自语道:它站着呢,它只是歇一歇,它马上就会吃草,它马上就会恢复……于是我走了。我向着自己的前程一去不回。后来,很久以后,我听说了一个消息。有一个不认识我的骑手谈到一匹白马;他说那匹白马在主人离开以后不吃不喝,一直站在草原上,一直站到死去。我听着,心里像泻入了一股冰水一样。我默默地听着,我明白了一切。后来我站起来告辞了,一直到今天我对这件事仍缄口不语。没有一个人觉出我有什么异常,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心里的这个秘密。因为这是最后的回忆,所以我觉得应该把它写在这里。十几年来,我一直默默地怀念着一匹白骏马。我激烈地在自己心底进行着种种争辩,那时脑海里的这匹白马就是一个原则和裁判。我没有跑到它殉情的草地上去,我没有号啕着诅咒自己是杀生害命的罪犯。我只是永久地牢牢地在心里记着一匹雪白的骏马;我觉得自己每走一步都听见了熟悉的蹄音,我觉得自己生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