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
作者: [战国]庄子著;韩维志译评
出版社:吉林文史出版社,2001
简介:六
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体尽无穷,而游无朕。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南海之帝为鯈,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鯈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鯈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口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译文]
要抛弃求名的妄念,要弃绝策谋的智慧,要丟弃专断的行为,要绝弃智巧的行为。体会着无穷的大道,游心于寂静的境域;承受着自然的本性而不自我夸耀,这也是达到空明的心境。至人的用心就如同那镜子,任物自来自去而不加迎送,如实反映一切而无所隐藏,所以能够胜物而又不为物所损伤。
南海的帝王名叫鯈,北海的帝王名叫忽,中央的帝王名叫混沌。忽和鯈常到混沌的领地去相会,浑沌待他们很友好。鯈和忽商量报答混沌的美意,说:“人都有七窍,用以看、听、饮食、呼吸,惟独它没有,我们尝试着替他凿开吧。”他们一天凿开一窍,七天上,混沌就死了。
[评点]
《应帝王》篇,主旨在于说明为政应当无治,表达了庄子无治主义的思想。他主张为政之要,在于不干涉,应当顺从人的自然的本性,以百姓的意志为意志。
全文可分为六节。第一节,借寓言人物蒲衣子之口,道出了理想的统治者应当:心胸舒泰。纯真质朴,不用权谋巧诈,也不借任何仁义名目去收买人心。
第二节,狂接舆提出:“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度”是一种欺德的卑鄙行为,在这里,庄子借狂接舆之口,说出了对于独裁者以私心制订维护一人权力的法律的极大憎恶。他认为这样制订的法律没有人会尊重。因为它只代表了独夫民贱的意愿,而不是广大民众的愿望。即便是以武力推行它,人民还是不服,如果用它来治理国家,就注定要失败。庄子认为,为政之要,要在“正而后行,确乎能其事者”,不可强迫他人,任人各尽所能就是了
第三节,写天根问无名人治天下之要道。无名人的回答,表现了他对于政治权力的极端厌恶。治人不如不治,不治天下,天下反倒安宁,天下越治会越乱。无名人最后提出“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的对策.即给民众以自由的生活,只有统治者去除私心,才能有益民众。
第四节,论明王的治道,是不张扬表现自己。要“化贷万物而民弗恃”,使民众不知帝力何所加,过着自在快乐的幸福生活。
第五节,写的是神巫季成为壶子看相的故事,这段的主旨是倡“虚”与“藏”。在治政上,则要虚己无为。含藏一己之私而无所造作,这样百姓才会安宁。
第六节,“无为名尸”一段,总结性地点出为政在于不自专断,不以智巧计算民众,最终仍归结到“虚”,为政者要有空明如镜的心境,才能治好天下。末节则是鯈、忽凿开混沌的寓言故事。在这里,庄子用“混沌”比喻单纯质朴的天性,“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统治者法令设置日渐增多,慢慢改变了纯朴的民性,从而造成了天下大乱的严重后果。庄子在这里,以高度的艺术手法,以混沌之死比喻“有为”的政治带给人民的无穷苦难。
外篇
骈拇
骈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于德。附赘县疣,出乎形哉,而侈于性。多方乎仁义而用之者,列于五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是故骈于足者,连无用之肉也;枝于手者,树无用之指也;多方骈枝于五藏之情者,淫僻于仁义之行,而多方于聪明之用也。
【译文】
并生的足趾和枝生的手指,它们是出乎本性吗?却超过了应得。附生的肉瘤,是出乎形体的本性吗?却超过了本性。多端造作仁义来施用,比列于身体本来就有的五脏吗?却不是道德的本然。因此,并生在脚上的,只是连接了一块无用的肉,枝生在手上的,只是长了一个无用的指头;超出了内在的真性,矫饰仁义的行为.而多方滥用了聪明。
是故骈于明者,乱五色,淫文章,青黄黼黻之煌煌非乎?而离朱是已。多于聪者,乱五声,淫六律,金石丝竹黄钟大吕之声非乎?而师旷是已。枝于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声,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而曾、史是已。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而杨、墨是已。故此皆多骈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
【译文】
所以,纵情于视觉的,就迷乱五色、混淆文彩,这岂不是像彩色华丽的服饰耀人眼目吗?离朱便是这类人的代表。纵情于听觉的,就混乱了五声,放任于六律,这岂不是金、石、丝、竹和黄钟大吕的音调吗?师旷就是这类人的代表。标榜仁义的,蔽塞了他们的德性而求名誉,岂不是使全天下人喧闹着去奉守那不当奉从的法式吗?曾参和史鳍便是这类入的代表。多言诡辩的,说了一大套空话、穿凿文句,游荡心思于坚白、同异的论题上,这难道不是疲敝精神为求一时的名誉而争执着无用的言论吗?杨朱和墨翟便是这类人的代表。可见,这些都是歪门邪道,并不是天下的正路呀。彼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故合者不为骈,而枝者不为跋;长者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忧也。意仁义其非人情乎,彼仁人何其多忧也。
【译文】
那些合于事物本然的实况的,就不会违失性命的真情。所以结合的并不是骈连,分枝的也不是有余,长的不是多余,短的也不是不足。所以,野鸭的腿虽然短,硬给它接上一段便会给它造成痛苦;鹤腿虽然长,要是硬切下一截便会给它造成极大的悲哀。所以,原本是长的,就不能切断;原本是短的,也不必接长,这样就没有什么可忧虑的了。唉!仁义难道合于人情吗?那些所谓的仁人为什么那么多忧愁,而去孜孜以求地追求呢?
四
且夫骈于拇者,决之则泣;枝于手者,龅之则啼。二者或有余于数,或不足于数,其于忧一也。今世之仁人,蒿目而忧世之患;不仁之人,决性命之情而饕贵富。故意仁义其非人情乎,自三代以下
者,天下何其嚣嚣也?
【译文】
并生的脚趾,决裂它,人便要哭泣;枝生的手指,咬去它,人便要哀啼。这二者,或多于应得的数目,或少于应有的数目,却同样感到苦恼。而当代的仁人志士,他们忧心世上的祸患;而那些不仁的人,则溃乱性命实情而贪图富贵。所以,难道仁义合于人情吗?然而自从那三代以下,天下为什么闹吵奔争呢?
【评点】
《骈拇》篇,主旨在于阐扬人的行为应当合于自然,应当顺应人情的本真的常态。“骈拇”,即并生的脚趾,本篇篇名取自篇首二字。
文章从骈拇枝指这样的生活现象入手,指出这两者都是超出的本性之外的多余物,正如同仁义也是多余的一样。
接下来,庄子用离朱纵情于明察,以致乱了五色,坏了文彩;师旷纵情于听力,以致坏乱了五声六律;杨朱、墨翟纵情于辩难,以致于窜句锤辞;曾参、史鳍纵情于仁义,以致于堵塞了人的正常德性……他用这一连串的类比,用以说明仁义并非天下正路。
他又以凫胫鹤胫为喻,进一步说明仁义是违反人的本性的多余之物。
接着,庄子指出,仁人与不仁人一样,都不可取:仁人成天忧心忡忡,担心世事;不仁之人,决性命之情以求富贵。二者一为求名,一为求利。庄子认为他们在本质上是一丘之貉。天下之所以乱乱糟糟,祸源就出于仁人。
文章仅是原文的一部分,但我们也可以由之看出庄子的思想,即反对仁义、主张维护人的自然本性。这一思想乃是对人的个性独立自由的追求与向往。
这篇文章的特点,一是具有强烈的文艺性。这可从两方面看出。一是有着强烈的抒情性。一般的议论文章看重的是严密的推理和冷静的分析,不一定有热情,而此文则不同,作者感情强烈,言辞激进,使用了诗一般的抒情语言。庄子主要不是靠他的论证打动读者,而是靠他的热情感染读者。二是有着统一而鲜明的形象。读罢本文,读者总是会把骈拇、枝指、鹤胫、凫胫这些形象与仁义一词联系起来,从而构成了一组完整而统一的鲜明形象。
二是有着讽刺和幽默的特点。庄子把儒家奉为至上的仁义比做骈拇枝指,这是带刺的幽默。“令世之仁人,蒿目而忧世之患”,活画出一帮杞人忧天者的可笑形象。庄子的幽默内含尖刻的讽刺,这是读者阅读时所应注意的。
马蹄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齿乞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台路寝,无所用之。及至伯乐,日:“我善治马。”烧之剔之,刻之洛之,连之以羁絷,编之以皂栈,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策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
陶者日:“我善治埴,圆者中规,方者中矩。”匠人日:“我善治木,曲者中钩,直者应绳。”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钩绳哉!然且世世称之日:“伯乐善治马,而陶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
【译文】
马这种动物,它的蹄子可用来践踏霜雪,毛可用以抵御凤寒,它吃草饮水,翘着后腿跳,这些都是马的真情性。纵使有高大的台和殿,对于马而言并没什么用处。到了伯牙出现,他说了“我会管理马!”于是他用烙铁烫它,剪它的毛,削它的蹄,烙上烙印,络头绊脚把它拴起来,编入马槽中,马便死去十分之二三了!然后,他又饿它,渴它,让它驰骋、奔跑、训练、修饰。马有口衔铖缨的拘束,又有皮鞭竹策的威胁,马就死掉大半了!
泥匠说:“我会捏陶土,使圆的合于规,方的合于矩。”木匠说:“我会削木头,使方的合于钩,直的合于绳。”陶土与树木,它们的本性难道是要合于圆规方矩钓钩绳墨吗?然而。世世代代称说:“伯乐会管理5,陶工木匠会制作粘土木材。”这也和治理天下的人犯一样的过错啊。
夫马,陆居则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靡,怒则分背相蹄,马知已此矣。夫加之以衡扼,齐之以月题,而马知介倪、躅扼、鸷曼、诡衔、窃辔。故马之知而能至盗者,伯乐之罪也。
夫赫胥氏之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以此矣。及至圣人,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形,县跋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蹄跋好知,争归于利,不可止也,此亦圣人之过也。
【译文】
马生活在陆地上,吃草饮水,高兴时它们就交颈相摩。发怒时就背身相踢。马所晓得的仅止于此,等到加上了车衡颈轭,装上了额前佩饰,5就逐渐学会了折毁车辊、曲颈脱轭、抗击车盖、吐出口勒、咬断笼头。所以,马之至于抗击人,这都是伯乐们造的罪孽呀。
上古帝王赫胥氏的时代,人民安居而无所作为,悠游自在而无所往,口含食物相互嬉戏,鼓着吃饱的肚子四处游玩,民众就是这么安然自适的。及至圣人出现之后,用礼乐来周旋,以匡正天下人的仪态;用仁义来标榜,以安慰天下人的心,人民才开始争先运用智谋,汲汲于争权夺利而不可制止。这也是圣人们的过失呀!
【评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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