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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斯蒂芬·茨威格
出版社:时代文艺出版社 2017年09月
简介:
“爱是一个人的事,而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所以,我爱你,与你无关。”十三岁,她初遇男人的刹那,便一见倾心、不能自拔。在岁月的洪流中,那极致的爱有增无减。她三次委身于他,一生等待他的召唤。她去捡他抽过的雪茄烟头,抚摸他触过的门把手,甚至为了他们的孩子流落风尘。这一切,他一无所知,甚至记不起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女人的脸。
在临终之前,她饱蘸一生痴情,写下了一封绝望的匿名信,记录了这段不凡的爱情。依稀可见,她躺在命运凄凉的甲板上,晶莹的浪花将她推向了虚无,她轻轻诉说:我要让你知道,我的一生始终都是属于你的,而你对我的一生却始终一无所知……亲爱的,以后谁还会在你生日的那天为你献上一束白玫瑰呢?
本书是奥地利著名作家茨威格的小说精选集,其中收录了《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灼人的秘密》等7篇中篇小说名作。其文笔清丽细腻,于无声之中见炽热之情,于行文之中显悲切之意。《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更被高尔基评价为“一篇惊人的杰作”。
【目录】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灼人的秘密
月光巷
国际象棋的故事
看不见的收藏——德国通货膨胀时期的一段插曲
日内瓦湖畔的插曲
被遗忘的梦
【免费在线读】
我想同你单独谈谈,*次把一切都告诉你,向你倾吐;我要让你知道,我的一生始终都是属于你的,而你对我的一生却始终一无所知。可是只有当我死了,你再也不用答复我了,现在我的四肢忽冷忽热,如果这病魔真正意味着我生命的终结,这时我才让你知道我的秘密。假如我会活下来,那我就要把这封信撕掉,并且像我过去一直把它埋在心里一样,我将继续保持沉默。但是如果你手里拿到了这封信,那么你就知道,那是一个已经死了的女人在这里向你诉说她的一生,诉说她那属于你的一生,从她有意识的时候起,一直到她生命的*后一刻,她的生命始终是属于你的。作为一个死者,我再也无所求了,我不要求爱情,也不要求怜悯和慰藉。我要求你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请你相信我这颗痛苦的心匆匆向你吐露的一切。请你相信我讲的一切,我要求你的就只有这一件事:一个人在其独生子去世的时刻是不会说谎的。
我要向你吐露我的整个一生,我的一生确实是从我认识你的那一天才开始的。在此之前我的生活郁郁寡欢、杂乱无章,它像一个蒙着灰尘、布满蛛网、散发着霉味的地窖,对它里面的人和事,我的心里早已忘却。你来的时候,我十三岁,就住在你现在住的那所房子里,现在你就在这所房子里,手里拿着这封信——我生命的*后一丝气息。我也住在那层楼上,正好在你对门。你一定记不得我们了,记不得那个贫苦的会计师的寡妇(她总是穿着孝服)和那个尚未完全发育的瘦小的孩子了——我们深居简出,不声不响地过着我们小市民的穷酸生活——你或许从来没有听到过我们的名字,因为我们房间的门上没有挂牌子,没有人来,也没有人来打听我们。何况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过了十五六年了,不,你一定什么也不知道,我亲爱的,可是我呢,啊,我激情满怀地想起了每一件事,我*次听说你,*次见到你的那一天,不,是那一刻,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仿佛是今天的事。我怎么会不记得呢,因为对我来说世界从那时才开始。请耐心,亲爱的,我要向你从头诉说这一切,我求你听我谈一刻钟,不要疲倦,我爱了你一辈子也没有感到疲倦啊!
你搬进我们这所房子来以前,你的屋子里住的那家人又丑又凶,又爱吵架。他们自己穷困潦倒,但却*恨邻居的贫困,也就是恨我们的穷困,因为我们不愿跟他们那种破落无产阶级的粗野行为沆瀣一气。这家男人是个酒鬼,常打老婆;哐啷哐啷摔椅子、砸盘子的响声常常在半夜里把我们吵醒。有一回那女人被打得头破血流,披头散发地逃到楼梯上,那个喝得酩酊大醉的男人跟在她后面狂呼乱叫,直到大家都从屋里出来,警告那汉子,再这么闹就要去叫警察了,这场戏才算收场。我母亲一开始就避免和这家人有任何交往,也不让我跟他们的孩子说话,为此,这帮孩子一有机会就对我进行报复。要是他们在街上碰见我,就跟在我后边喊脏话,有一回还用硬实的雪球砸我,打得我额头上鲜血直流。全楼的人大家都本能地恨这家人。突然有一次出了事——我想,那汉子因为偷东西给逮走了——那女人不得不收拾起她那点七零八碎的东西搬走,这下我们大家都松了口气。楼门口的墙上贴出了出租房间的条子,贴了几天就拿掉了,消息很快从清洁工那儿传开,说是一位作家,一位文静的单身先生租了这套房间。那时我*次听到你的名字。
这套房间给原住户弄得油腻不堪,几天之后油漆工、粉刷工、清洁工、裱糊匠就来拾掇房间了,敲敲锤锤,又拖地、又刮墙,但我母亲对此倒很满意,她说,这下对门又脏又乱的那一家终于走了。而你本人在搬来的时候我还没有见到你的面:全部搬家工作都由你的仆人照料,那个个子矮小、神情严肃、头发花白的管事的仆人,他轻声细语地、一板一眼地以居高临下的神气指挥着一切。他使我们大家都很感动。首先,因为一位管事的仆人在我们这所郊区楼房里,是件很新奇的事;其次,他对所有的人都非常客气,但并不因此而降格把自己等同于一个普通仆人,和他们好朋友似的山南海北地谈天。从*天起他就把我母亲看作太太,恭恭敬敬地向她打招呼,甚至对我这个丑丫头,也总是既亲切又严肃。每逢他提到你的名字,他总带着某种崇敬,一种特殊的尊敬——大家马上就看出,他对你的关心远远超出了普通仆人的程度。为此我多么喜欢他、多么喜欢这个善良的老约翰啊!虽然我忌妒他时时可以在你身边侍候你。
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亲爱的,把所有这些鸡毛蒜皮的、简直是可笑的小事都告诉你,为的是让你了解,从一开始你对我这个既腼腆又胆怯的孩子就具有那样的魔力。在你本人还没有闯入我的生活之前,你身上就围上了一圈灵光,一道富贵、奇特和神秘的光华——我们所有住在这幢郊区小楼里的人(这些生活天地非常狭小的人,对自己门前发生的一切新鲜事总是十分好奇的),都在焦躁地等着你搬进来。一天下午放学回家,看到楼前停着搬家具的车,这时对你的好奇心才在我心里猛增。家具大都是笨重的大件,搬运工已经抬到楼上去了,现在正在把零星小件拿上去;我站在门口望着,对一切都感到很惊奇,因为你所有的东西都那样稀奇,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有印度神像、意大利雕塑、色彩鲜艳的巨幅绘画,*后是书,那么多、那么好看的书,以前我连想都没有想到过。这些书都堆在门口,仆人在那里一本本拿起来用小棍和掸帚仔仔细细地掸掉书上的灰尘。我好奇地围着那越堆越高的书堆蹑手蹑脚地走着,你的仆人并没有叫我走开,但也没有鼓励我待在那里,所以我一本书也不敢碰,虽然我很想摸一摸有些书的软皮封面。我只好从旁边怯生生地看看书名:有法文书、英文书,还有些书的文字我不认识。我想,我会看上几个小时的。这时我母亲把我叫进去了。
整个晚上我都没法不想你,而这还是在我认识你之前呀。我自己只有十来本便宜的、破硬纸板装订的书,这几本书我爱不释手,一读再读。这时我在冥思苦索:这个人会是什么样子呢?有那么多漂亮的书,而且都看过了,还懂得所有这些文字,他还那么有钱,同时又那么有学问。想到那么多书,我心里就滋生起一种难以形容的敬畏之情。我在心里设想着你的模样:你是个老人,戴了副眼镜,留着长长的白胡子,有点儿像我们的地理教员,只是善良得多、漂亮得多、温和得多——我不知道,为什么我那时就肯定你是漂亮的,因为当时我还把你想象成一个老人呢。就在那天夜里,我还不认识你,我就*次梦见了你。
第二天你搬来了,但是无论我怎么窥伺,还是没能见你的面——这又更加激起了我的好奇心。终于在第三天我看见了你,真是万万没有想到,你完全是另一副模样,和我孩子气的想象中的天父般的形象毫无共同之处。我梦见的是一位戴眼镜的慈祥的老人,现在你来了——你,你的样子还是和今天一样,你,岁月不知不觉地在你身上流逝,但你却丝毫没有变化!你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迷人的运动服,上楼梯的时候总是以你那种无比轻快的、孩子般的姿态,老是一步跨两级。你手里拿着帽子,我以无法描述的惊讶望着你那表情生动的脸,脸上显得英姿勃发,一头秀美光泽的头发:真的,我惊讶得吓了一跳,你是多么年轻、多么漂亮、多么修长笔挺、多么标致潇洒。这事不是很奇怪吗?在这*秒钟里,我就十分清楚地感觉到,你是非常独特的,我和所有别的人都意想不到地在你身上一再感觉到,你是一个具有双重人格的人,是个热情洋溢、逍遥自在、沉湎于玩乐和寻花问柳的年轻人,同时你在事业上又是一个十分严肃、责任心强、学识渊博、修养有素的人。我无意中感觉到后来每个人都在你身上感觉到的印象,那就是你过着一种双重生活,它既有光明的、公开面向世界的一面,也有阴暗的、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的一面——这个**隐蔽的两面性,你一生的秘密,我,这个着了魔似的被你吸引住的十三岁的姑娘,*眼就感觉到了。
现在你明白了吧,亲爱的,当时对我这个孩子来说,你是一个多大的奇迹,一个多么诱人的谜呀!一个大家对他怀着敬畏的人,因为他写过书,因为他在另一个大世界里颇有名气,现在突然发现他是个英俊潇洒、像孩子一样快乐的二十五岁的年轻人!我还要对你说吗?从今天起,在我们这所楼里,在我整个可怜的儿童天地里,没有什么比你更使我感兴趣的了。我把一个十三岁的姑娘的全部强劲、全部缠住不放的执拗劲一股脑儿都用来窥视你的生活,窥视你的起居了。我观察你,观察你的习惯,观察到你这儿来的人,这一切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更增加了我对你本人的好奇心,因为来看望你的客人形形色色,三教九流,这就反映了你性格上的两重性。到你这里来的有年轻人、你的同学以及一帮衣衫褴褛的大学生,你跟他们有说有笑,忘乎所以;有时又有一些坐小汽车来的太太;有一回歌剧院的经理、那位伟大的乐队指挥来了,过去我只是怀着崇敬的心情远远地见到过他站在乐谱架前;到你这里来的人再就是些还在商业学校上学的小姑娘,她们扭扭捏捏地倏地一下就溜进了门去。总而言之,来的人里女人很多,很多。这一方面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就是一天早晨我去上学的时候,看见一位太太头上蒙着面纱从你屋里出来,我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我才十三岁呀,我以狂热的好奇心来探听和窥伺你的行动,孩子的心目中还并不知道,这种好奇心已经是爱情了。
但是,我亲爱的,那一天,那一刻,我整个地、永远地爱上你的那一天、那一刻,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我和一个女同学散了一会儿步,就站在大门口闲聊。这时开来一辆小汽车,车一停,你就以你那焦躁、敏捷的姿态——这姿态至今还使我对你倾心——从踏板上跳了下来,要进门去。一种下意识逼着自己为你打开了门,这样我就挡了你的道,我们两人差点儿撞个满怀,你以那种温暖、柔和、多情的眼光望着我,这眼光就像是脉脉含情的表示,你还向我微微一笑——是的,我不能说是别的,你向我脉脉含情地微微一笑,并用一种极轻的、几乎是亲昵的声音说:“多谢啦,小姐!”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亲爱的;可是从此刻起,从我感到了那柔和的、脉脉含情的目光以来,我就属于你了。后来不久我就知道,对每个从你身边走过的女人,对每个卖给你东西的女店员,对每个给你开门的侍女,你一概投以你那拥抱式的、具有吸引力的、既脉脉含情又撩人销魂的目光,你那天生的诱惑人的目光。我还知道,在你身上这目光并不是有意识地表示心仪和爱慕,而是因为你对女人所表现的脉脉含情,所以你看她们的时候,不知不觉之中就使你的眼光变得柔和而温暖了。但是我这个十三岁的孩子却对此毫无所感,我心里像团烈火在燃烧。我以为你的柔情只是给我的,只是给我一人的,在这瞬间,我这个尚未成年的丫头的心里,已经感到是个女人,而这个女人永远属于你了。
“这个人是谁?”我的女友问道。我不能马上回答她。我不能把你的名字说出来:就在这一秒钟里,这*的一秒钟里,我觉得你的名字是神圣的,它成了我的秘密。“噢,一位先生,住在我们这座楼里。”我结结巴巴、笨嘴拙舌地说。“那他看你的时候你干吗要脸红啊?”我的女朋友使出了一个爱打听的孩子的全部恶毒劲儿冷嘲热讽地说。正因为我感到她的嘲讽触到了我的秘密,血就一下子升到我的脸颊,感到更加火烧火燎。我狼狈之至,态度变得甚为粗鲁。“傻丫头!”我气冲冲地说。我真恨不得把她勒死。但是她却笑得更响,嘲弄得更加厉害,直到我感到盛怒之下泪水都流下来了。我就把她甩下,独自跑上楼去。
从这一秒钟起,我就爱上了你。我知道,许多女人对你这个宠惯了她们的人常常说这句话。但是我相信,没有一个女人像我这样盲目地、忘我地爱过你。我对你永远忠贞不渝。因为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比不上孩子暗地里悄悄所怀的爱情!因为这种爱情让人不抱希望,曲意逢迎,卑躬屈节,低声下气,热情奔放;它与成年女人那种欲火中烧的、本能的挑逗性的爱情完全不同。只有孤独的孩子才能将他们的全部热情集聚起来,其余的人在社交活动中滥用自己的感情,在卿卿我我中把自己的感情消磨殆尽,他们听说过很多关于爱情的事,读过许多关于爱情的书。他们知道,爱情是人们的共同命运。他们玩弄爱情,就像玩弄一个玩具,他们夸耀爱情,就像男孩子夸耀他们抽了*支香烟。但是我,我没有一个可以诉说心事的人,没有人开导我,没有人告诫我。我毫无阅历,毫无准备,我一头栽进了我的命运之中,就像跌入了万丈深渊。从那一秒钟起,我的心里就只有一个人——就是你!我在梦里见到你,把你当作知音:我父亲早就故世了,我母亲总是郁郁寡欢、悲悲戚戚,她靠吃养老金过活,生性怯懦,掉片树叶还生怕砸了脑袋,所以我和她并不十分相投;那些开始沾上了行为不端的坏毛病的女同学又使我感到厌恶,因为她们轻佻地玩弄那在我心目中视为*的激情的东西——因此我把原先散乱的全部激情,把我那颗压缩在一起而一再急不可待地想喷涌出来的整个心都一股脑儿向你掷去。在我的心里你就是——我该怎么对你说呢?任何比喻都不为过——你就是一切,是我整个生命。人间万物所以存在,只是因为都和你有关系,我生活中的一切,只有和你相连才有意义。你使我整个生活变了个样。原先我在学校里学习并不太认真,成绩也是中等,现在突然成了*名。我读了上千本书,往往每天读到深夜,因为我知道,你是喜欢书的;突然我以有点儿近乎顽固的劲头坚持不懈地练起钢琴来了,这使我母亲大为惊讶,因为我想,你是喜欢音乐的。我把自己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缝得整整齐齐,好在你面前显得干净利索,让你喜欢;我那条旧学生裙(是我母亲的一件家常便服改的)的左侧打了一个四方的补丁,我感到难看极了。我怕你会看见这个补丁,因而瞧不起我,所以我上楼的时候,总是把书包压在那个补丁上,我吓得直哆嗦,生怕被你看出来。但是这是多傻啊!你后来再也没有,几乎是再也没有看过我一眼。
再说我,我整天都在等着你,窥伺你的行踪,除此之外可以说是什么也没做。我们家的门上有一个小小的黄铜窥视孔,从这个小圆孔里可以看到对面你的房门。这个窥视孔——不,别笑我,亲爱的,就是今天,就是今天,我对那些时刻也并不感到羞愧!——这个窥视孔是我张望世界的眼睛,那几个月,那几年,我手里拿了本书,整个下午地坐在那里,坐在前屋里恭候你,生怕妈妈疑心,我的心像琴弦一样绷得紧紧的,你一出现,它就不住地奏鸣。我时刻为了你,时刻处于紧张和激动之中,可是你对此却毫无感觉,就像你对口袋里装着的绷得紧紧的怀表的发条没有一丝感觉一样。怀表的发条耐心地在暗中数着你的钟点,量着你的时间,用听不见的心跳伴着你的行踪,而在它嘀嗒嘀嗒转动的几百万秒之中,你只有一次向它匆匆瞥了一眼。我知道你的一切,了解你的每一个习惯,认得你的每一条领带、每一件衣服,不久就认识并且能够一个个区分你那些朋友,还把他们分成我喜欢的和我讨厌的两类。我从十三岁到十六岁,每一小时都是生活在你的身上的。啊,我干了多少傻事!我去吻你的手摸过的门把手,捡了一个你进门之前扔掉的雪茄烟头,在我心目中它是神圣的,因为你的嘴唇在上面接触过。晚上,我上百次借故跑到下面的胡同里,去看看你那一间亮着灯的屋子,这样虽然看不见你,但是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你在那里。你出门去的那几个星期——我每次见那善良的约翰把你的黄旅行袋提下楼去,我的心便吓得停止了跳动——那几个星期我活着像死了一样,毫无意义。我满脸愁云,百无聊赖,茫然若失,不过我得时时小心,别让母亲从我哭肿了的眼睛上看出我心头的绝望。
我知道,我现在告诉你的全是些怪可笑的感情波澜、孩子气的蠢事。我该为这些事而害臊,但是我并不感到羞愧,因为我对你的爱情从来没有像在这种天真的激情中更为纯洁、更为热烈的了。我可以对你说上几小时,说上好几天,告诉你,我当时是怎么同你一起生活的,而你呢,连我的面貌还不认识,因为每当我在楼梯上碰到你,而又躲不开的时候,由于怕你那灼人的眼光,我就低头打你身边跑走,就像一个人为了不被烈火烧着,而纵身跳进水里一样。我可以对你说上几小时,说上好几天,告诉你那些你早已忘怀的岁月,给你展开你生活的全部日历;但是我不愿使你厌倦,不愿折磨你。我要讲给你听的,只有我童年时期**美好的那次经历,我请你不要嘲笑我,因为这是一件微乎其微的小事,但是对我这个孩子来说,这可是件天大的大事。一定是个星期天。你出门去了,你的仆人打开房门,把那几条他已经拍打干净的、沉重的地毯拽进屋去。他,这个好人,干得非常吃力,我一时胆大包天,走到他跟前,问他要不要我帮他一把。他很惊讶,但还是让我帮了他,这样我就看见了你的寓所的内部,你的天地,你常常坐的书桌,桌上的一个蓝水晶花瓶里插着几朵鲜花,看见了你的柜子,你的画,你的书——我只能告诉你,我当时怀着多么大的崇敬,甚至虔诚的仰慕之情啊!对你的生活我只是匆匆地偷望了一眼,因为约翰,你那忠实的仆人,是一定不会让我仔细观看的,可是就是这么看了一眼,我就把整个气氛吸进了胸里,这就有了入梦的营养,就能无休止地梦见你,无论醒着还是睡着。
这,这飞快的一分钟,它是我童年时代**幸福的时刻。我要把这时刻讲给你听,好让你这个并不认识我的人终于能开始感觉到有一个生命在依恋着你,并为你而消殒。这个**幸福的时刻我要告诉你,还有那个时刻,那个**可怕的时刻也要告诉你,可惜这两个时刻是互相紧挨着的。为了你的缘故——我刚才已经对你说过——我把一切都忘掉了,我没有注意我的母亲,对任何人都不关心。我没有注意到,一位年纪稍长的先生,一位因斯布鲁克的商人,我母亲的远亲,常常到我们家里来,每回都待得很久,是的,这倒使我感到很高兴,因为他有时带我母亲去看戏,这样我便可以独自待在家里,想着你,守候着你,这可是我的**的、我的*的幸福!一天,母亲郑重其事地把我叫到她房间里,说要跟我一本正经地谈一谈。我的脸都吓白了,听到自己的心突然怦怦直跳:她会不会感觉到什么,看出了什么苗头?我马上想到的就是你,就是这个秘密,这个把我和世界联系在一起的秘密。但是妈妈自己却感到不好意思,她温柔地吻了我一两下(她平素是从来不吻我的),把我拉到沙发上挨她坐着,然后吞吞吐吐、羞怯地开始说,她的亲戚是个鳏夫,向她求婚,而她呢,主要是为了我,就决定答应他的要求。一股热血涌到我的心头:我内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的全部心思都在你的身上。“我们还住在这儿吧?”我结结巴巴地勉强说出这句话来。“不,我们要搬到因斯布鲁克去,斐迪南在那里有座漂亮的别墅。”别的话我什么也没有听见。我觉得眼前发黑。后来我知道,当时我晕倒了;我听见母亲对等候在门后的继父悄声说话,我突然伸开双手往后一仰,随后就像块铅似的摔倒了。以后这几天里发生的事情,我,一个不能自己做主的孩子,是如何反抗她那说一不二的意志的,这些我都无法向你描述了。就是现在,一想到这件事,我正在写信的手还发抖呢。我真正的秘密是不能泄露的,因此我的反抗就显得纯粹是耍牛脾气,故意作对,成心找别扭。谁也不再跟我说了,一切都在暗地里进行。他们利用我上学的时间搬运行李;等我回到家里,总是不是少了这样,就是卖了那件。我看着我们的屋子,我的生活变得零落了,有一次我回家吃午饭的时候,搬家具的人正在包装东西,把什么都搬走了。空空荡荡的屋子里放着收拾好了的箱子,以及母亲和我每人一张的行军床:我们还要在这里睡一夜,*后一夜,明天就动身到因斯布鲁克去。
在这*后的一天,我怀着一种突然的果断心情感觉到,没有你在身边,我是不能活的。除了你,我想不出别的什么解救办法。我当时心里是怎么想的,在那绝望的时刻我究竟能不能头脑清楚地进行思考,这些我永远也说不出来,可是我突然站了起来,身上穿着学生装——我母亲不在家——走到对门你那里去。不,我不是走去的:我两腿发僵,全身哆嗦着,被一种磁石一般的力量吸到你的门口。我已经对你说过,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想干什么:跪在你的脚下,求你收留我做个女仆,做个奴隶,我怕你会对一个十五岁姑娘的这种纯真无邪的狂热感到好笑的,但是——亲爱的,要是你知道,我当时如何站在冰冷的楼道里,由于恐惧而全身僵硬,可是又被一种捉摸不到的力量推着朝前走;我又是如何把我的胳膊,那颤抖着的胳膊,可以说是硬从自己身上扯开,抬起手来——这场搏斗虽只经历了可怕的几秒钟,但却像是永恒的——用手指去按你门铃的电钮,要是你知道了这一切,你就不会再笑了。那刺耳的铃声至今还在我的耳朵里回响,随之而来的是沉寂,之后——这时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我全身的血液凝固了——我只是竖起耳朵听着,你是不是来开门。
但是你没有来,谁也没有来。那天下午你显然出去了,约翰可能是为你办事去了;于是我就蹒跚地——单调刺耳的门铃声还在我的耳边震响——回到我们满目凄凉、空空如也的屋子里,筋疲力尽地一头倒在一条花呢旅行毯上,这几步路走得我疲乏之至,仿佛在深深的雪地里走了好几个小时似的,虽然疲惫不堪,可是他们把我拉走之前我要见到你、跟你说话的决心依然在燃烧,并未熄灭。我向你发誓,这里面并没有一丝情欲的念头,我当时还不懂,除了你之外,我什么都不想,我只想见到你,只想再见一次,紧紧地抱着你。于是整整一夜,这漫长的、可怕的整整一夜,亲爱的,我都在等待着你。母亲刚一上床睡着,我就蹑手蹑脚地溜到前屋里,侧耳倾听,你什么时候回家。整整一夜我都在等待着,而这可是一个冰冷的一月之夜啊!我疲惫不堪,四肢疼痛,想坐一坐,可是屋里连张椅子都没有了,于是我就平躺在冷冰冰的地板上,从房门底下的缝隙里嗖嗖地吹进股股寒风。我的衣服穿得很单薄,又没有拿毯子,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浑身骨节眼里都感到刺痛;我倒是不想要暖和,生怕一暖和就会睡着,就听不到你的脚步声了。这是很难受的,我的两只脚痉挛了,紧紧蜷缩在一起,我的胳膊颤抖着:我只好一次又一次地站起来,在这漆黑的夜里,可真把人冻死了。但是我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你,宛如等待着我的命运。
终于——大概已经是凌晨两三点钟了吧——我听见下面开大门的声音,接着就有上楼梯的脚步声。顿时我身上的寒意全然消失,一股热流在我心头激荡,我轻轻地开了房门,准备冲到你面前,伏在你的脚上……啊,我真不知道,我这个傻姑娘当时会干出什么事来。脚步声越来越近。烛光忽闪忽闪地照到了楼上。我哆哆嗦嗦地握着房门的把手。来的人果真是你吗?
是,是你,亲爱的——但你不是独自一人。我听到一阵挑逗性的轻笑,绸衣服拖在地上发出的窸窣声和你低声细语的说话声——你是带了一个女人回家来的……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挨过这一夜的。第二天早晨八点钟,他们就把我拖往因斯布鲁克,我已经没有一丝力气来反抗了。
我的孩子已在昨天夜里去世了——如果我当真还要继续活下去的话,那我又将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了。明天要来人了,那些陌生的、黑炭似的大个儿笨汉子,他们将抬一口棺材来,收殓我那可怜的、我那*的孩子。也许朋友们也会来,送来花圈,但是鲜花放在棺材上又顶什么用?他们会来安慰我,对我说几句话,但是他们又能帮得了我些什么呢?我知道,这以后我又是孤零零一个人了。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在人群之中感到孤独更可怕的了,这一点我那时就体会到了。在因斯布鲁克度过的没有尽头的两年岁月里,即从我十六岁到十八岁的时候,像个囚犯,像个被摒弃的人似的生活在家里的两年时间里,就体会到了这一点。继父是个生性平和、寡言少语的人,对我很好;我母亲好像为了弥补她无意之中所犯的过失,所以对我的一切要求总是全部给予满足,年轻人围着我献殷勤,但是我都斩钉截铁地对他们一概加以拒绝。不和你在一起,我就不想幸福地、惬意地生活,我把自己埋进一个晦暗的、寂寞的世界里,自己折磨自己。他们给我买的新花衣服我不穿,我不肯去听音乐会,不肯去看戏,或者跟大家一起兴高采烈地去郊游。我几乎连胡同都不出:你会相信吗,亲爱的,我在这座小城里住了两年,认识的街道还不上十条?我悲伤,我要悲伤,看不见你,我就强迫自己过着清淡的生活,并且还以此为乐。再有,我怀着一股热情,只希望生活在你的心里,我不愿让别的事情来转移这种热情。我独自一人坐在家里,一坐就是几小时,就是一整天,什么也不做,只是想着你,一次一次地、反反复复地重温对你的数百件细小的回忆,每次见你啦,每次等你啦,就像在剧院里似的,让这些细小的插曲一幕幕从我的心里闪过。因为我把往日的每一秒钟都回味了无数次,因此我的整个童年时期还都历历在目,那些逝去的岁月的每一分钟我都感到如此灼热和新鲜,仿佛是昨天在我身上发生的事。
那时我的整个身心全都用在了你的身上。你写的书我全都买了,要是报上登有你的名字,那这天就像节日一样。你相信吗?你的书里每一行我都能背下来,我一遍又一遍地把你的书读得滚瓜烂熟。要是有人半夜里把我从睡梦中叫醒,从你的书里抽出一行来念给我听,今天,隔了十三年,我还能接着念下去,就像在梦里一样,你的每一句话,对我来说都是福音书和祷告文。整个世界,只是和你有关,它才存在;我在维也纳的报纸上翻阅音乐会和首演的广告,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哪些演出会使你感兴趣;一到黄昏,我就在远方陪伴着你,想象着:现在你进了剧场大厅,现在你坐下来了。这事我梦见过千百次,因为我曾经有一次,*的一次,在一次音乐会上见过你。
可是我说这些干什么呢?说一个被遗弃的孩子的这些疯狂的、自己糟蹋自己的,这些如此悲惨、如此绝望的狂热干什么呢?把这些告诉一个对此一无所感、毫无所知的人干什么呢?那时我不确实还是个孩子吗?我长到十七八岁了——年轻人开始在街上转过头来看我了,可是他们只能使我火冒三丈。因为想着和别人,而不是和你谈恋爱,即使只是拿恋爱开个玩笑,我也觉得简直是闻所未闻、难以理解的,在我看来,受勾引本身就已经犯了罪。我对你的激情始终犹如当年,只是随着我身体的发育和性欲的萌发而变得更加炽烈、更加肉感、更加女性罢了。当时在那个女孩子、那个去按你的门铃的女孩子的朦胧的意识中没能预感到的东西,现在成了我的*的思想:把自己献给你,完全委身于你。
我周围的人认为我腼腆,都说我怕羞(我咬紧牙关,关于我的秘密,一个字也不露出来),但是在我心里却滋长了钢铁般的意志。我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一点上:回到维也纳,回到你的身边去。我费了好大的劲儿,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在别人看来,我的这个愿望也许是荒谬的,不可理解的。我的继父颇有资财,他把我当作他的亲生女儿。我直闹着要自己挣钱来养活自己,后来终于达到了这个目的。我来到维也纳的一个亲戚家,在一家服装店里当职员。
在一个雾蒙蒙的秋日,我终于,终于来到了维也纳!难道还要我告诉你,我到维也纳以后*程路是往哪儿去的吗?我把箱子存放在火车站,跳上一辆电车——我觉得电车开得多慢呀,每停一站都使我感到恼火——一直奔到那座楼房前面。你的窗户亮着灯,我的整个心灵发出了动听的声音。这座城市,这座曾经如此陌生、如此毫无意义地在我四周喧嚣嘈杂的城市,现在才有了生气,我现在才重新复活,因为我感觉到你就在近旁,你,我那永恒的梦。我并没有感觉到,无论隔着多少峡谷、高山、河流,或是在你和我闪着喜悦光芒的目光之间只隔着一层透明的薄玻璃,我对于你的意识来说,实际上都是一样遥远的。我抬头仰望,仰望,这儿有灯光,这儿是楼房,你就在这儿,这儿就是我的世界。关于这一时刻,我已经做了两年的梦了,现在总算赐给了我,这个漫长的、柔和的、云遮雾漫的夜晚,我在你的窗前站了很久,直到你房里的灯熄灭以后,我才去寻找我的住处。
这以后,我每天晚上都这样站在你的房前。我在店里干活一直干到六点钟才结束,活计很重、很累,但我很喜欢;因为工作很杂乱,我对自己内心的不安也就感到不那么痛楚了。等到卷帘式铁百叶窗在我身后咣当一声落了下来,我就直奔我心爱的目的地。只要看你一眼,只想碰见你一次,只想用我的目光远远地再次抚摸你的脸庞——这就是我*的心愿。大约一个星期之后,我终于遇见了你,而且恰恰在我没有预料到的那一瞬间:我正抬头朝你的窗户张望的时候,你横穿马路过来了。突然,我又变成了那个小姑娘,那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我感到热血涌上我的面颊;违背我渴望看见你的眼睛的内心冲动,我下意识地低下了头,像是有人在追我似的,从你身边一溜烟似的跑了过去。后来我为自己这种女学生似的胆怯的逃遁而感到羞愧,因为现在我的目的是一清二楚的:我想遇见你,我在找你,过了那么多渴望的、难熬的岁月,我希望你能认出我来,希望你注意到我,希望你爱上我。
但是你好长时间都没有注意到我,虽然每天晚上,无论是纷飞的大雪,还是维也纳凛冽刺骨的寒风,我都站在你那条胡同里,我往往白等几小时,有时候等了半天以后,你终于在朋友的陪伴下从屋里走了出来,有两次我还看见你和女人在一起。当我看见一位陌生女人同你紧挽胳膊一起走的时候,我感觉到了自己的成人意识,我的心突然颤了一下,把我的灵魂也撕裂了,这时我感觉到对你有一种新的、异样的感情。我并没有吃惊,我在儿童时代就已经知道女人是陪伴你的常客,可是现在却使我突然感到有种肉体上的痛苦,我心里那根感情之弦绷得紧紧的,对你跟另一个女人的这种明显的、肉体上的亲昵感到非常敌视,同时自己也很想得到。我当时有种孩子气的自尊心,也许今天也还保留着,所以一整天没有到你的屋子跟前去:但是这个抗拒和愤恨的空虚的夜晚是多么可怕呀!第二天晚上,我又低声下气地站在你的房子跟前,等呀等,就像我的整个命运都站在你那关闭的生活之前似的。
一天晚上,你终于注意到我了。我已经看见你远远地过来了,我就振作起自己的意志,别又躲开你。说也凑巧,有辆货车停在街上要卸货,因而把马路堵得很窄,你就只好紧挨着我的身边走过去。你那心不在焉的目光下意识地扫了我一眼,它刚遇到我全神贯注的目光,就立即变成了——回忆起心里的往事,使我猛然一惊!——你那种勾引女人的目光,变成了那温存的、既脉脉含情又撩人销魂的、那拥抱式的、盯住不放的目光,这目光从前曾把我这个小姑娘唤醒,使我*次成了女人,成了正在恋爱的女人。有一两秒钟之久,你的目光就这样凝视着我的目光,而我的目光却不能,也不愿意离开你的目光——随后你就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我的心怦怦直跳,我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出于一种无法抑制的好奇心,我转过头来,看见你停住了,正在回头看我。从你好奇地、饶有兴趣地注视着我的神态里,我立刻就知道:你没有认出我来。
你没有认出我来,那时候没有,永远,你永远也没有认出我来。亲爱的,我怎么来向你描述那一瞬间的失望呢——当时我是*次遭受到没有被你认出来的命运啊,这种命运贯穿在我的一生中,并且还带着它离开人世;没有被你认出来,一直还没有被你认出来。我怎么来向你描述这种失望呢!因为你看,在因斯布鲁克的两年中,我时刻都想着你,什么也不做,只是想象我们在维也纳的*次重逢,根据自己的情绪状态,做着*幸福的和*可怕的梦。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一切我都在梦里想过了;在我心情阴郁的时候,我设想过,你会拒我于门外,你会鄙视我,因为我太卑微、太丑陋、太不顾羞耻。你各种各样的怨恨、冷酷、淡漠,这一切我在热烈的幻想中都经历过了——可是这一点,这**可怕的一点,就是在我心情*阴郁、自卑感*严重的时候,也没有敢去考虑过,你根本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今天我懂得了——啊,那是你教我懂得的!——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一个少女、一个女人的脸想必是变化多端的东西。因为脸通常只是一面镜子,时而是热情的镜子,时而是天真烂漫的镜子,时而又是疲惫的镜子,镜子中的形象极易流逝,所以一个男人也就更加容易忘记一个女人的容貌,因为年龄就在这面镜子里带着光和影逐渐流逝,因为服装会把一个女人一下打扮成这样,等会儿又变成那样。那些听天由命的女人,她们才是真正的智者。可是当时我这样一个少女,我对你的健忘还不能理解,因为由于我自己毫无节制、时刻不停地想着你,所以就产生了一种幻景,以为你也一定常常想着我,在等着我;如果我知道,你的心里并没有我,压根儿连想都没有想过我,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的目光使我清醒了,你的目光表示,你一点儿也不认识我了,关于你的生活和我的生活之间,你竟连一根蛛丝那样的些微记忆也没有了。面对这样的目光,我如梦初醒,*次跌到了现实之中,*次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
你那时没有认出我来。两天以后我们又再次相遇,你的目光带着点儿亲昵的神情周身打量着我,这时你依旧没有认出我就是曾经爱过你的、是被你唤醒的那个姑娘,你只认出我是那个漂亮的、十八岁的姑娘,两天以前曾在同一地点同你迎面相逢。你亲切而惊讶地看着我,嘴角挂着一丝轻柔的微笑。你又从我的身边走过去,马上又放慢了脚步;我颤抖,我狂喜,我祈祷,但愿你来跟我打招呼。我感到,我*次为你而充满了活力;我也放慢了脚步,没有躲开你。突然,我没有回头便感觉到你在我的身后,我知道,这回我可以*次听到你对我说话的可爱的声音了。这种期待的心情几乎使我软瘫了,我担心自己可能不得不停下来,心里像有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这时你走到我旁边来了。你用你特有的那种轻松愉快的神情跟我攀谈,仿佛我们是早就认识的老朋友了——啊,你没有感觉出我这个人,你也从来没有感觉出我的生活!——你跟我说话的神态是那么富有魅力,那么泰然自若,甚至我也能够跟你答话了。我们一起走了一条胡同,这时你问我,是否愿意我们一起去吃饭。我说:“行。”我怎敢拒绝你呢?
我们一起在一家小饭馆里吃饭——你还记得这家饭馆在哪里吗?啊,不,你一定跟其他这样的晚餐分不清了,因为在你的心目中,我算得了什么?只不过是数万个女人中的一个,许许多多不胜枚举的风流艳遇中的一桩罢了,你有什么好想起我来的。我说得很少,因为在你身边,听你跟我说话,我就感到无限幸福了。我不愿意由于一个问题、一句愚蠢的话而白白浪费一秒钟。我永远不会忘记感谢你的这个时刻,你的心里满满地盛着我的热情的崇敬,你的举止如此温存风雅,轻松愉快,识体知礼,毫无迫不及待的妄为,没有匆忙的谄媚讨好的表示,从*个瞬间起,就亲切自重,如逢知己,即使并没有早就把自己的整个身心都献给你,那么单凭这一点,你也会赢得我的心的。啊,你可不知道,我傻乎乎地等了你五年,你没有使我失望,你简直使我高兴得忘乎所以了!
天已经很晚了,我们起身离去。走到饭馆门口,你问我是否忙着回家,是否还有点儿时间。我怎么能瞒着你,怎么能不告诉你我乐意听从你的意愿呢!我说,我还有时间。随后,你稍稍迟疑了一下,就问,我是否愿意上你那里去聊一会儿。“好啊!”我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随后我立即发现,你对我如此迅速的允诺,感到有点儿难堪或者高兴,反正显然感到十分意外。今天我明白了你的这种惊异:我知道,一个女人,即使她心里火烧火燎的,想委身于人,但是她们通常总要否认自己有这种打算,还要装出一副惊恐万状或者怒不可遏的样子,非等男人再三恳求,说一通弥天大谎,赌咒发誓并做出种种许诺,这才愿意平息下来。我知道,也许只有那些吃爱情饭的妓女,或是幼稚天真、年未及笄的小姑娘才会兴高采烈地满口答应那样的邀请。但是在我心里,这件事只不过是——你怎么能料想得到呢——化成了语言的心愿,千百个白天黑夜所凝聚、而现在突然迸发的相思而已。总之,当时你很吃惊,我开始使你对我产生兴趣了。我觉察到,我们一起走的时候,你一边说着话,一边带着某种惊异的神情从侧面打量着我。你的感觉,你那对于一切人性的东西具有魔术般的十拿九稳的感觉,在这里你立即在这位漂亮的、柔顺的姑娘身上嗅出了一种不同寻常的东西,嗅出了一个秘密。于是,你好奇心大发,我觉察到,你想从一连串拐弯抹角的、试探性的问题着手,来摸清这个秘密。可是我避开了你,我宁可显得傻里傻气的样子,也不愿对你泄露我的秘密。
我们上楼到你屋里。请原谅,亲爱的,要是我对你说,你不可能明白,这楼道,这楼梯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当时我的心里充满了何等的陶醉,何等样的迷乱,何等样的疯狂、痛苦,几乎是致命的幸福啊!我现在想起这些,还不禁泪湿衣襟,然而我已经没有眼泪了。你想一想吧,那里每一件东西都好像渗透了我的激情,每一样东西都是我童年时代、是我的憧憬的象征:那大门,我在前面等过你千百次的大门;那楼梯,我在那里倾听你的脚步声,并在那儿*次看见你的楼梯;那窥视孔,通过这个小孔我看得神魂颠倒;你房门口铺的小地毯,有次我曾在上面跪过;那钥匙的响声,每回一听到这声音,我总是从自己潜伏的地方猛地一跃而起。你不会明白的。在这一刻,在你家里,过去的岁月犹如一股洪流,劈头盖脸向我冲了下来;我的童年、我的梦想、我的整个一生都在这里。因为一切,一切都如愿以偿了,我和你在一起走,我和你在你的、在我们的房子里走着。你想想吧——这话听起来毫无意思,可我不知道怎么用别的话来说——一直到你房门口为止,一切都是现实,都是一辈子沉闷的、日常的世界,从那儿起,孩子的仙境,阿拉丁的王国就开始了;你想一想,这房门我曾急不可待地盯过千百回,如今我飘飘然地走了进去,你将会预料到——但仅仅是预料到,永远也不会完全知道,我亲爱的!——这转瞬即逝的一分钟从我的生活里带走了什么。
那个晚上,我在你身边整整待了一夜。你可没有想到,在这以前还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触摸过我,没有一个男人紧贴着或者看见过我的身子哩。但是亲爱的,你又怎么会想到呢,因为我对你毫无反抗,我压制了因羞怯而产生的忸怩,只是为了使你无法猜到我对你的爱情的秘密,要是你猜了出来,准会把你吓一大跳的——因为你喜欢的只是轻松自在、嬉戏玩耍、怡然自得,你生怕干预别人的命运。你喜欢对所有的女人,像蜜蜂采花似的对世界滥施爱情,而不愿做出任何牺牲。假如我现在对你说,亲爱的,我对你委身的时候还是个处女,那么我求求你:不要误解我!我不埋怨你,你并没有引诱我、欺骗我、勾引我——是我,是我自己硬凑到你跟前、投入你的怀抱、栽进自己的命运中去的。我永远、永远不会埋怨你,不,我只有永远感谢你,因为对我来说那一夜是极至的欢乐,闪光的喜悦,飘飘欲仙的幸福。那天夜里我一睁开眼,感到你在我的身边,总是感到奇怪,星星怎么没有在我头上闪烁,因为我真觉得自己到了天上了——不。我从来没有后悔,我亲爱的,从来没有因为那一刻而后悔。我还记得:你睡着了,我听见你的呼吸,摸到你的身体,感到我自己这么紧挨着你,我幸福地在黑暗中哭了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急着要走。我得到店里去,也想在仆人来到之前就走,可不能让他看见。当我穿好衣服站在你面前,你就把我搂在怀里,久久端视着我;莫非在你心里激荡着某个模糊而遥远的回忆,或者你只是觉得我当时神采飞扬、容貌美丽呢?然后你在我嘴上吻了一下。我轻轻地从你手里挣脱,想走掉。这时你问我:“你带几朵花去,好吗?”我说:“好吧。”你就在书桌上的蓝水晶花瓶里(啊,这只花瓶我是认识的,小时候我曾偷看过一眼)取出四朵洁白的玫瑰给了我。连着几天我还不住地吻着这几朵玫瑰哩。
我们事前约好在另一个晚上见面。我去了,那晚又是那么美妙。你还赐给了我第三夜。后来你就对我说,你要出门了——噢,我从小就恨你的这种旅行!——你答应我,一回来就立即通知我。我给了你一个留局待取的地址——我不愿把我的姓名告诉你。我保守着自己的秘密。你又给了我几朵玫瑰作为临别纪念——作为临别纪念。
这两个月里我每天都去问……唉,算了,向你描述这种期待和绝望的极度痛苦干什么呢!我不埋怨你,我爱你,爱的就是这个你:感情炽烈,生性健忘,一见倾心,爱不忠诚。我爱你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只是这个样,你过去一直是这个样,现在还是这个样。你早就回来了,从你亮着灯的屋子我断定你回来了,你没有给我写信。在我生命的*后时刻,我也没有收到你的一行字,你的一行字,而我却把自己的生命都给了你。我等着,绝望地等着。你没有叫我,没有给我写一行字……没有写一行字……
作者: 毛姆
出版社:时代文艺出版社 2017年09月
简介:
“即使只靠一支画笔,沦陷于赤贫之中,我孤独而炽热的灵魂也无法和画画儿分开。” 查尔斯(原型是法国印象派画家保罗·高更)在不惑之年,抛妻弃子,奔赴巴黎学画。在异国,他落落寡合,贫病交加,甚至为了创作一幅女人的裸体画,害得别人家破人亡。在种种遭遇后,他来到南太平洋的一座孤岛,在当地结了婚。那个如伊甸园般的世界,他心向往之。紧接着,贫穷与绝症将他紧紧包裹,在双目失明的状况下,他用尽毕生力量在那座纯色的木屋墙壁上绘下了一幅惊人巨作,随之而来的是一场大火、一个天才陨落的噩耗……
查尔斯追逐理想好似在为自己赢得一场厄运,在满地都是六便士的街上,他看到了月亮。这个别人眼中不可理喻的疯子、背弃家庭的负心汉,在理想面前奄奄一息,活得如此落魄而美好。从那一刻起,人们将相信,潦倒与伟大、卑微与善良、仇恨与热爱是可以毫不排斥、共存于一颗心里的,那就是永恒的“月亮”和“六便士”。
作者: 老舍
出版社:时代文艺出版社 2017年09月
简介:
《四世同堂》是一部表现抗日战争时期北平沦陷区普通民众生活与抗战的长篇小说,全书分为《惶惑》《偷生》《饥荒》三部,近百万字。
小说以抗日战争时期北平一个普通的小羊圈胡同作为故事展开的具体环境,通过祁瑞宣、钱默吟、李四爷等众多小人物屈辱、悲惨的经历,生动真切地反映了北平市民在抗战中惶惑、偷生、苟安的心态,以及他们在这段屈辱的历史里所经历的人性挣扎,再现了那个时代众多普通人在国破家亡之际缓慢、痛苦而又艰难的觉醒历程。
小说气魄宏大、视野广阔。在抗日战争这样一个宏大的历史框架下,老舍先生用小人物们的故事记录下整个民族的脉动,用一个普通的小羊圈胡同,浓缩了整个北平“亡城史”,也深刻地展现了战争时代广阔中国的面貌,是一部中华民族的微缩抗战史。
《四世同堂》是老舍先生规模*、写作时间*长的作品,也是迄今为止为数不多的描写平民战争创伤的长篇小说,堪称中国抗战文学史上“*力透纸背的书写”。
【目录】
序幕
*部:惶惑
第二部:偷生
第三部:饥荒
【免费在线读】
作者: 永别了
出版社:时代文艺出版社 2017年09月
简介:
美国青年亨利在次世界大战后期志愿参加红十字会驾驶救护车,在意大利北部战线抢救伤员。在一次执行任务时,亨利被击中受伤,在医院养伤期间得到了英国籍护士凯瑟琳的悉心护理,两人陷入了热恋。亨利伤愈后重返前线,随意大利部队撤退时目睹战争的种种残酷景象,毅然脱离部队,和凯瑟琳会合后逃往瑞士。亨利和凯瑟琳在瑞士度过了一段幸福的时光,但终,凯瑟琳还是在难产中死去,留下亨利一人独自在外流亡。
通过描述二人的爱情,作品揭示了战争的荒唐和残酷的本质,反映了战争中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残杀以及战争对人的精神和情感的毁灭。
【目录】
*章 001
第二章 003
第三章 004
第四章 009
第五章 016
第六章 022
第七章 027
第八章 035
第九章 039
第十章 054
第 十 一 章 060
第 十 二 章 066
第 十 三 章 071
第 十 四 章 078
第 十 五 章 083
第 十 六 章 089
第 十 七 章 094
第 十 八 章 098
第 十 九 章 103
第 二 十 章 113
第二十一章 118
第二十二章 126
第二十三章 130
第二十四章 140
第二十五章 143
第二十六章 156
第二十七章 160
第二十八章 171
第二十九章 178
第 三 十 章 183
第三十一章 197
第三十二章 201
第三十三章 203
第三十四章 209
第三十五章 217
第三十六章 227
第三十七章 233
第三十八章 247
第三十九章 258
第 四 十 章 261
第四十一章 266
译后记 285
【精彩文摘】
*章
那年夏末,我们住在村里的一座小屋里。村子旁边有条小河,河水清澈湛蓝,水流湍急,冲击着河床里的圆石头。石块大小不一,被太阳晒得又白又干。河对岸是平原,再远处是群山。部队行军会路过我们寓所旁的小路,尘土飞扬,连树叶和树干上都是。那年树叶落得比往年早,微风吹来,树叶缓缓飘起,然后慢慢落地。军队过后,路上空荡荡的,只剩一些散落的树叶。
平原上满是庄稼,有很多果园;而远处的群山却是一片土色,光秃秃的。山上这会儿正打仗,夜里清晰可见大炮发出的火光,仿佛夏天的闪电划破夜空。但现在晚上很凉爽,并不是暴风雨的前兆。
一到晚上,道路就变得繁忙起来。有时候,部队会从窗下经过,还有拖着大炮的牵引车,甚至卡车、骡子。卡车一般有两种,一种是灰色的,上面载着人;还有一种车顶上盖着帆布,行驶得比较慢,用来装货。骡子也都不轻省,驮鞍两边都装着盒。不只晚上,白天也有牵引车拖着重炮路过。长长的炮筒上裹满了绿色树枝,卡车上也都盖着带叶的树枝和葡萄藤。过了山谷再往北有一片栗树林。树林后面,河的这侧是另一座山。这座山上也有战斗,但是战况不佳。秋天到来,阴雨绵绵;栗树叶落了,树枝光秃秃的,树干也被淋得黑乎乎的。葡萄园里藤蔓的叶子也掉光了,显得稀稀拉拉的。总之,秋天一到,整个乡村一片萧瑟,干枯荒凉,潮湿颓败。河上湿气重重,山间云雾缭绕。卡车从路上驶过,溅起泥浆;士兵们的身上都是泥,斗篷和也淋湿了。他们的斗篷下面系着一条皮带,上面绑着两个灰色的皮质子弹盒。重重的弹盒里装满了口径6.5毫米的细长子弹,把斗篷撑得很高,士兵在路上行走时,像怀孕六个月的女人。
有时候,路上也会突然出现飞驰而过的灰色小轿车,溅起的泥浆比卡车和拖车还要多。通常情况下,这辆小汽车的前座上坐的是司机和一名军官,后座上则是另外几名军官。如果后座上是两个高大威猛的将军夹着一个连脸都露不出来的小个子,而且只能看见帽顶和一个瘦削的背影,再加上小车的行驶速度特别快,那么车里坐的小个子很有可能是国王。国王住在乌迪内,几乎每天经过这里去视察战场,但是战局并不乐观。
刚入冬的季节一直都在下雨,随着雨季到来的还有霍乱。万幸霍乱终被控制住了,军中有七千人病死。
第二章
第二年,战士们打了不少漂亮的胜仗,占领了很多地方,不光有山谷外边的高山、栗树林山坡、南边平原外的高地,还有小镇和后面的河,但是河另一边的群山还未能攻克。八月时,我们过了河,住在戈里齐亚一个带小花园的房子里。花园有围墙,里面不光有喷泉,还有茂盛的大树。房子的另一边爬满了紫藤。目前,战场已经转到了远处的山区,而不是近在身边了。小镇温馨惬意,我们住的房子舒适安逸。让我感到非常高兴的是奥匈帝国的军队并没有对小镇发动狂轰滥炸,只是进行常规的军事破坏,估计他们还想着战争结束后再回来。夏末夜凉如水,战争又只在山地,镇上几乎没受到什么影响,只有弹痕斑驳的铁桥和河边被炸毁的隧道诉说着不久之前的战争。镇上有些房子也遭到了炮击,部分墙体倒塌,房屋内部暴露在外面,石膏和瓦砾散落在花园里、大街上。然而镇上的居民照常生活。广场四周和通往广场的路边都是树。街上的医院和酒吧也在炮兵驻扎的情况下照常营业。镇上甚至还有两家妓院:一家接待士兵,另一家款待军官。除此之外,镇上还有姑娘和乘着小车路过的国王。国王依旧是长长的脖子,下巴上一绺灰色山羊胡,运气好还能看见他的脸。卡索地区的战争也十分顺利。总之,和去年秋天比起来,今年秋天小镇的生活实在太美好了,更开心的是战局也和战地生活一样,发生了可喜的变化。
……作者: 毛姆
出版社:时代文艺出版社 2017年09月
简介:
“即使只靠一支画笔,沦陷于赤贫之中,我孤独而炽热的灵魂也无法和画画儿分开。” 查尔斯(原型是法国印象派画家保罗·高更)在不惑之年,抛妻弃子,奔赴巴黎学画。在异国,他落落寡合,贫病交加,甚至为了创作一幅女人的裸体画,害得别人家破人亡。在种种遭遇后,他来到南太平洋的一座孤岛,在当地结了婚。那个如伊甸园般的世界,他心向往之。紧接着,贫穷与绝症将他紧紧包裹,在双目失明的状况下,他用尽毕生力量在那座纯色的木屋墙壁上绘下了一幅惊人巨作,随之而来的是一场大火、一个天才陨落的噩耗……
查尔斯追逐理想好似在为自己赢得一场厄运,在满地都是六便士的街上,他看到了月亮。这个别人眼中不可理喻的疯子、背弃家庭的负心汉,在理想面前奄奄一息,活得如此落魄而美好。从那一刻起,人们将相信,潦倒与伟大、卑微与善良、仇恨与热爱是可以毫不排斥、共存于一颗心里的,那就是永恒的“月亮”和“六便士”。
作者: 毛姆
出版社:时代文艺出版社 2017年09月
简介:
“即使只靠一支画笔,沦陷于赤贫之中,我孤独而炽热的灵魂也无法和画画儿分开。” 查尔斯(原型是法国印象派画家保罗·高更)在不惑之年,抛妻弃子,奔赴巴黎学画。在异国,他落落寡合,贫病交加,甚至为了创作一幅女人的裸体画,害得别人家破人亡。在种种遭遇后,他来到南太平洋的一座孤岛,在当地结了婚。那个如伊甸园般的世界,他心向往之。紧接着,贫穷与绝症将他紧紧包裹,在双目失明的状况下,他用尽毕生力量在那座纯色的木屋墙壁上绘下了一幅惊人巨作,随之而来的是一场大火、一个天才陨落的噩耗……
查尔斯追逐理想好似在为自己赢得一场厄运,在满地都是六便士的街上,他看到了月亮。这个别人眼中不可理喻的疯子、背弃家庭的负心汉,在理想面前奄奄一息,活得如此落魄而美好。从那一刻起,人们将相信,潦倒与伟大、卑微与善良、仇恨与热爱是可以毫不排斥、共存于一颗心里的,那就是永恒的“月亮”和“六便士”。
作者: 卡夫卡
出版社:时代文艺出版社 2017年09月
简介:
《卡夫卡中短篇小说全集》囊括了卡夫卡自1912年起至1924年生前出版发表的所有中短篇小说,主要有《观察》(1912)、《判决》(1913)、《司炉》(1913)、《变形记》(1915)、《在流放地》(1919)、《乡村医生》(1920)、《饥饿艺术家》(1924)及一些报章刊载短篇小说,还附录有“卡夫卡的遗嘱”和“卡夫卡年表”。卡夫卡以深刻的批判和入木三分的描写塑造出一个个生活在下层的小人物,他们几乎都处于一种身不由己的境地,无确定的时间和地点,无前因后果,只是在这充满矛盾、扭曲变形的世界里惶恐不安、孤独迷惘,令人深思。作品寓意深刻,故事怪诞离奇,情节跳跃性很大,语言的象征意义很强,均采用象征、隐喻、夸张等手法,给人以神秘奇特之感。
对于卡夫卡的评价及其作品的寓意,学术界历来就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正是这种独到之处,才使人们几十年来孜孜不倦地玩味和研究它们,这是它们魅力永存的缘由。
【目录】
观察 001
乡间小路上的孩子们 004
揭穿一个骗子 007
突如其来的散步 009
决断 010
山间远足 011
单身汉的不幸 011
商人 012
心不在焉地向外望 014
回家的路 014
过路人 015
乘客 016
衣服 017
拒绝 017
为男骑师们考虑 018
临街的窗户 019
想当个印第安人 020
树 020
不幸 021
判决 025
司炉 039
变形记 065
在流放地 109
乡村医生 133
新来的律师 136
乡村医生 137
马戏场顶层楼座 142
往事一页 143
在律法的门前 145
豺狼和阿拉伯人 146
视察矿山 150
下一个村庄 152
一道圣旨 153
一家之主的忧虑 154
十一个儿子 155
谋杀弟兄 159
一个梦 161
致某科学院的报告 163
饥饿艺术家 173
*初的忧伤 175
一名小女子 177
饥饿艺术家 183
女歌手约瑟芬或耗子民族 192
报章发表短篇 207
女士的祈祷书 209
与祈祷者的对话 210
与醉汉的对话 216
布雷西亚观飞机 219
青年的小说 227
长眠的杂志 229
《理查德与塞缪尔》*章 231
巨响 245
寄自马特拉哈札 246
木桶骑士 247
附录 251
卡夫卡的遗嘱 253
卡夫卡年表 256
【精彩文摘】
某日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自不安的梦境中醒来,发现自己在床上,蜕变成一只阴森巨大的害虫。他躺在自己如盔甲般坚硬的背上,然后微微地抬起头,看见自己隆起的褐色的肚子,上面有一节一节呈弧形突起的、僵硬的肌肉,由于肚子突起得太高,盖在上面的棉被几乎要滑了下去,无法维持原状。他那许多只与他的身形相较之下显得细小、可怜兮兮的脚,无助地在他眼前挥动。
“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想着。这并不是梦。他的房间,虽然过于狭小,但确确实实是一个普通人的房间,静静地被四面熟悉的墙包围着。桌面上摆放着分装的布料图案——萨姆沙是个布料业务员,墙上则挂着一幅前阵子从画报上剪下来的画,被裱在一个漂亮的金色的画框里。画里有个妇人,穿戴着披肩与绒帽,她正对着看画的人,高举着隐在厚重皮套筒中的手臂。
格里高尔的目光接着望向窗外。雨水滴滴答答地打在窗棂的铁皮上,沉郁的天气使他更加忧郁了。“若是我能再睡一会儿,能不能就此忘掉一切愚蠢无聊的事呢?”他心中如此盘算,却事与愿违,因为他已习惯往右边侧睡,而此刻却无法躺成那样的姿势了。无论他使尽多少力气,想往右侧翻身,总会荡秋千一般躺回原来仰卧的姿势。他大约试了上百回后,闭上眼睛,好让自己看不见那些令人烦躁不安的脚,直到他的腰腹感到前所未有的隐隐作痛,便停止了挣扎。
“我的老天,”他心想,“我选了一个多么困难的工作!日复一日地奔波。旅途奔忙,远比在家乡办公来得辛劳,此外,我的身体担负着旅途的劳顿,还要忧虑火车衔接的班次,不定时且草率的餐肴,还有总是变换、不能持久也不真诚的人际交往,都是撒旦把这一切搞砸了!”他感到上腹有点儿微微发痒,便拖着背慢慢接近床头栏杆,好让头能够稍微抬高。他发现发痒的部位布满了白色的小斑点,对此他完全无法解释,想用一只脚触摸它,却又立刻缩回来,因为一旦碰到,就打寒战。
于是他继续挪动身体,回到原来的姿势。“这样早起只会使人变笨,”他想着,“人是需要睡眠的。其他的旅行业务员却过得有如贵妇。譬如当我在上午赶回旅舍处理订单的时候,这些先生才刚坐下来享用早餐。要是我胆敢在老板面前这样,我早就被解雇了。谁知道,这对我来说不是一件好事呢?如果不是顾虑到我的父母,我早就辞职了吧,我一定会走到老板面前,将我埋在心底的真实想法说出来。他一定会从讲台上跌下来!说到坐在讲台上,高高在上地与雇员说话,那真是奇特的方式;而且由于老板重听,只好更加地靠近他。如今,希望的烛火并没有完全熄灭,我一旦存够钱,将父母欠他的债务还清——可能还要五六年的时间——我一定会做到。如此一来便会时来运转。不过,眼下我必须早起,因为我的火车五点钟开。”
他看了一眼在柜子上滴答作响的闹钟。亲爱的天父!竟然已经六点半了,时针缓缓前进,甚至过了半,已接近四十五分了。难道闹钟没有响过?从床上看去,闹钟设定的时间是四点。它一定响过了。可是,这足以撼动家具的响声,怎么会让人安稳地睡过了呢?如今他睡得一点儿也不安稳,也许正因如此,他才睡得更沉。但他现在该怎么办?下一班火车将在七点钟开,为了能赶上火车,他现在就得死命地加快脚步,可是布料的货样还没有打包好,而他也感觉自己并不那么轻快、敏捷。就算他能够赶上那班火车,也无法免除老板的雷霆暴怒,因为商行的杂工已经在五点钟的那班火车上了,而他没赶上车也早就被通报了。他真是老板的走狗,既没骨气也没脑袋。而今,要是他请病假呢?这样却会显得非常尴尬且可疑,因为格里高尔在五年来的工作中,还不曾生过一次病。而且老板一定会带着医疗保险的特约医生前来,在他的父母面前责备儿子的懒惰,然后用特约医生的诊断驳斥所有的理由——他毕竟还是相当健康的,只是不敢去上班。我们能说医生这样子哪里不对吗?确实,格里高尔感到自己经过长长的睡眠之后,实在只有多余的困意,他觉得身体很好,甚至特别饥饿。
当他迅速考虑过后,还是没能下决心离开床铺——刚好闹钟在六点四十五分的时候响了,有人在他床头的门上轻敲。“格里高尔,”有人喊道——那是他的母亲——“六点四十五分了,你不是要出门搭车吗?”好温柔的声音!格里高尔听见自己答话的声音时,着实吓着了;他的声音显然一如往常,但却夹杂着一声声从体内升上来、不可遏制且痛苦的呻吟,使得说出来的话语只有*初能保持清晰,其后的声音则被破坏,甚至不晓得人们是否听见了。格里高尔想要详细地回答并解释一切,在这样的情况下却只能说:“好,好,谢谢妈妈,我已经起床了。”隔着木门,从外面听不太出来格里高尔声音的变化,因为母亲被他的解释安抚了,已拖着脚步离开。不过这短短的交谈,反倒让其他家庭成员注意起他来,发现格里高尔竟还反常地待在家里,此时父亲已经在敲侧门,很轻,不过是用拳头敲。“格里高尔,格里高尔,”他喊着,“你是怎么了?”过了半晌,他又一次以更低沉的声音警告他说:“格里高尔!格里高尔!”在另一边的侧门则有妹妹在轻声询问:“格里高尔?你不舒服吗?需要我帮忙吗?”格里高尔向两侧的门喊道:“我好了。”他小心谨慎地发音,并且尽可能地在字词之间保持长长的停顿,好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正常。此时父亲回去用早餐了,妹妹则轻声说:“格里高尔,开门,我拜托你。”但是格里高尔一点儿也不想开门,并沾沾自喜于旅行中养成的小心谨慎,即便在家里,入夜必定将所有的门锁上。
起初,他想要安静且不被打扰地起床、穿衣,特别是吃早餐,然后再想其他的事情;因为他发觉,躺在床上只会让他继续胡思乱想。他回忆起从前,时常因为躺在床上的姿势不对而造成轻微的疼痛,直到起床以后才发现那只是幻觉,他很好奇自己一天的妄想将如何渐渐消散。说话的声音一旦改变,那定是重感冒的前兆;这是旅行业务员的职业病,对此他毫不怀疑。
要掀掉棉被很容易,他只需要让自己的肚子鼓胀起来,被子就会自己滑落。然而接下来就困难了,主要是因为他的身躯实在宽得非比寻常。他需要手臂与双手好让自己被撑起来,如今他却有着许多细小的脚,不停地朝着各个方向挥舞,丝毫不听他的指挥。他试着想弯一只脚,但那脚却硬是伸得笔直。当他终于能够成功驾驭那只脚的时候,其余所有的脚则像被释放了一般,无比躁动地挥舞着。“才不要无用地留在床上。”格里高尔自语道。
起先,他想将下半身从床上抽出来,然而这个连他自己都还没见过也无从想象的下半身,实在太难移动了。一切都进行得如此缓慢。当他终于忍无可忍,几乎要暴怒起来,便用尽全力,不顾一切地将身体往前甩,结果猛地撞上了床头栏杆的下缘,他感到灼热的疼痛,意识到自己的下半身也许是*脆弱的部位。
于是,他试着将上半身从床上挪出去,并且小心翼翼地将头转向床沿。他轻易地做到了,尽管他的躯体既笨重又庞大,也还是随着头部的转动而缓缓挪动着。然而,当他终于将头伸到床外,悬于空中,他又害怕以这样的方式继续前进,因为若是一不小心掉下去,头部肯定会受伤的。他如此想着,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能冒险,宁可待在床上。
然而,他反复努力了多次之后,叹了一口气,然后躺回原来的样子,看见那些细小的脚又开始相互缠斗,甚至比之前更厉害,他感到难以摆脱这种任意的状态。他再次告诉自己,再也不能待在床上了,*好的办法是,只要有一线希望,务必让自己从床上离开,牺牲一切也在所不惜。同时他也不忘提醒自己,与其别无选择地下定决心,不如冷静再冷静地斟酌考虑。每到这样的时刻,他便竭力以锐利的眼神望向窗边,那片晨雾甚至遮蔽了狭窄街道的另一边,从这光景中实难得到什么希望与快活。“已经七点了,”他说,此时闹钟正在敲响,“已经七点了,雾还这么重。”他安静地躺了一会儿,同时有气无力地呼吸,仿佛在全然的寂静之中,可以期待一切都正常起来。
然后他又对自己说:“在七点一刻钟敲响之前,我一定要彻底离开这张床。况且到了那时候,会有人从商行来探问我的,因为商行七点前就开门了。”此时,他努力地想将自己的整个身躯有节奏地从床上晃出去。如果他让自己这样从床上摔下去,得把头用力抬高,好让它不至于受伤。他的背似乎很坚硬,如果落在地毯上,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事情。他*忧虑的是掉落下去所发生的巨响,那声音也许会让门外的人们受到惊吓或者担心。无论如何,还是得放胆去做才行。
……
作者: 亨利·法布尔
出版社:时代文艺出版社 2017年09月
简介:
《昆虫记》是一部概括昆虫的种类、特征、习性和婚习等的昆虫学巨著,同时也是富含知识、趣味、美感和哲理的文学宝藏。
在这里,你将见识到一个奇妙儿神秘的昆虫世界。你将看到圣甲虫那极具科学性的育婴室,争相照料幼虫的蜣螂父母,小身材却有大智慧的红蚂蚁令人惊叹的探路巡回技能,你还会目睹大块头蝗虫惊心动魄的蜕皮过程……
昆虫的世界总是给人类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你知道有些昆虫一旦发育为成虫,就不吃不喝,只待交配完成便欣然结束自己的生命吗?你知道不是所有蜘蛛都结网,结网的蜘蛛在网破后也不会反复织补破网吗?你知道只有雄性蟋蟀才会唱歌吗?你知道萤火虫是怎样发出漂亮光芒的吗?
除此之外,你还会了解到小小的昆虫也会“装死”和“自杀”,也会被漂亮的异性迷得神魂颠倒。
关于昆虫你所不知道的事情,将会在这本《昆虫记》中找到答案。厚厚一大本,内容特丰富,又有意思又好读。还等什么,赶快收到碗里来!
【目录】
作者: 老舍
出版社:时代文艺出版社 2017年09月
简介:
《骆驼祥子》是老舍代表作之一,是老舍语言艺术成熟期的代表作。作者以现实主义的笔法和悲天悯人的情怀,成功地塑造了祥子、虎妞等一批性格复杂、形象鲜明的艺术形象,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
小说描写了北平人力车夫祥子,心怀买车的梦想,却*终被黑暗的现实吞噬。随着红颜知己小福子的自杀,祥子的精神世界彻底崩塌,变成了一具麻木不仁的行尸走肉。通过对祥子命运三起三落的描写,揭露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军阀混战时期底层人民的悲惨生活,表达了对劳动人民的深切同情,批判了自私狭隘的个人主义。
《月牙儿》是老舍于1935年创作的中篇小说,并于1986年拍摄了同名电影。小说以月牙儿为线索,通过母女两代人沦为暗娼的经历,反映了二十世纪上半叶中国城市贫民的生存状态。但老舍并不想单纯地批判当时的社会及人性的丑陋,而是将丑陋的现实如何一步步泯灭纯真之心的历程展现在读者眼前。
【目录】
目录
骆驼祥子
月牙儿
【免费在线读】
我们所要介绍的是祥子,不是骆驼,因为“骆驼”只是个外号;那么,我们就先说祥子,随手儿把骆驼与祥子那点关系说过去,也就算了。
北平的洋车夫有许多派:年轻力壮,腿脚灵利的,讲究赁漂亮的车,拉“整天儿”,爱什么时候出车与收车都有自由;拉出车来,在固定的“车口”或宅门一放,专等坐快车的主儿;弄好了,也许一下子弄个一块两块的;碰巧了,也许白耗一天,连“车份儿”也没着落,但也不在乎。这一派哥儿们的希望大概有两个:或是拉包车;或是自己买上辆车,有了自己的车,再去拉包月或散座就没大关系了,反正车是自己的。
比这一派岁数稍大的,或因身体的关系而跑得稍差点劲的,或因家庭的关系而不敢白耗一天的,大概就多数的拉八成新的车;人与车都有相当的漂亮,所以在要价儿的时候也还能保持住相当的尊严。这派的车夫,也许拉“整天”,也许拉“半天”。在后者的情形下,因为还有相当的精气神,所以无论冬天夏天总是“拉晚儿”。夜间,当然比白天需要更多的留神与本事;钱自然也多挣一些。
年纪在四十以上、二十以下的,恐怕就不易在前两派里有个地位了。他们的车破,又不敢“拉晚儿”,所以只能早早地出车,希望能从清晨转到午后三四点钟,拉出“车份儿”和自己的嚼谷。他们的车破,跑得慢,所以得多走路,少要钱。到瓜市、果市、菜市,去拉货物,都是他们;钱少,可是无须快跑呢。
在这里,二十岁以下的——有的从十一二岁就干这行儿——很少能到二十岁以后改变成漂亮的车夫的,因为在幼年受了伤,很难健壮起来。他们也许拉一辈子洋车,而一辈子连拉车也没出过风头。那四十以上的人,有的是已拉了十年八年的车,筋肉的衰损使他们甘居人后,他们渐渐知道早晚是一个跟头会死在马路上。他们的拉车姿势,讲价时的*应变,走路的抄近绕远,都足以使他们想起过去的光荣,而用鼻翅儿扇着那些后起之辈。可是这点光荣丝毫不能减少将来的黑暗,他们自己也因此在擦着汗的时节常常微叹。不过,以他们比较另一些四十上下岁的车夫,他们还似乎没有苦到了家。这一些是以前绝没想到自己能与洋车发生关系,而到了生和死的界限已经不甚分明,才抄起车把来的。被撤差的巡警或校役,把本钱吃光的小贩,或是失业的工匠,到了卖无可卖,当无可当的时候,咬着牙,含着泪,上了这条到死亡之路。这些人,生命*鲜壮的时期已经卖掉,现在再把窝窝头变成的血汗滴在马路上。没有力气,没有经验,没有朋友,就是在同行的当中也得不到好气儿。他们拉*破的车,皮带不定一天泄多少次气;一边拉着人还得一边儿央求人家原谅,虽然十五个大铜子儿已经算是甜买卖。
此外,因环境与知识的特异,又使一部分车夫另成派别。生于西苑海淀的自然以走西山、燕京、清华,较比方便;同样,在安定门外的走清河、北苑;在永定门外的走南苑……
这是跑长趟的,不愿拉零座;因为拉一趟便是一趟,不屑于三五个铜子的穷凑了。可是他们还不如东交民巷的车夫的气儿长,这些专拉洋买卖的讲究一气儿由交民巷拉到玉泉山、颐和园或西山。气长也还算小事,一般车夫万不能争这项生意的原因,大半还是因为这些吃洋饭的有点与众不同的知识,他们会说外国话。英国兵、法国兵,所说的万寿山、雍和宫、“八大胡同”,他们都晓得。他们自己有一套外国话,不传授给别人。他们的跑法也特别,四六步儿不快不慢,低着头,目不旁视的,贴着马路边儿走,带出与世无争,而自有专长的神气。因为拉着洋人,他们可以不穿号坎,而一律的是长袖小白褂,白的或黑的裤子,裤筒特别肥,脚腕上系着细带;脚上是宽双脸千层底青布鞋;干净,利落,神气。一见这样的服装,别的车夫不会再过来争座与赛车,他们似乎是属于另一行业的。
有了这点简单的分析,我们再说祥子的地位,就像说——我们希望——一盘机器上的某种钉子那么准确了。祥子,在与“骆驼”这个外号发生关系以前,是个较比有自由的洋车夫,这就是说,他是属于年轻力壮,而且自己有车的那一类:自己的车,自己的生活,都在自己手里,高等车夫。这可绝不是件容易的事。一年、二年,至少有三四年;一滴汗、两滴汗,不知道多少万滴汗,才挣出那辆车。从风里雨里的咬牙,从饭里茶里的自苦,才赚出那辆车。那辆车是他的一切挣扎与困苦的总结果与报酬,像身经百战的武士的一颗徽章。在他赁人家的车的时候,他从早到晚,由东到西,由南到北,像被人家抽着转的陀螺;他没有自己。可是在这种旋转之中,他的眼并没有花,心并没有乱,他老想着远远的一辆车,可以使他自由,独立,像自己的手脚的那么一辆车。有了自己的车,他可以不再受拴车的人们的气,也无须敷衍别人;有自己的力气与洋车,睁开眼就可以有饭吃。
他不怕吃苦,也没有一般洋车夫的可以原谅而不便效法的恶习,他的聪明和努力都足以使他的志愿成为事实。假若他的环境好一些,或多受着点教育,他一定不会落在“胶皮团”里,而且无论是干什么,他总不会辜负了他的机会。不幸,他必须拉洋车;好,在这个营生里他也证明出他的能力与聪明。他仿佛就是在地狱里也能做个好鬼似的。生长在乡间,失去了父母与几亩薄田,十八岁的时候便跑到城里来。带着乡间小伙子的足壮与诚实,凡是以卖力气就能吃饭的事他几乎全做过了。可是,不久他就看出来,拉车是件更容易挣钱的事;作别的苦工,收入是有限的;拉车多着一些变化与机会,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与地点就会遇到一些多于所希望的报酬。自然,他也晓得这样的机遇不完全出于偶然,而必须人与车都得漂亮精神,有货可卖才能遇到识货的人。想了一想,他相信自己有那个资格:他有力气,年纪正轻;所差的是他还没有跑过,与不敢一上手就拉漂亮的车。但这不是不能胜过的困难,有他的身体与力气作基础,他只要试验个十天半月的,就一定能跑得有个样子,然后去赁辆新车,说不定很快地就能拉上包车,然后省吃俭用的一年二年,即使是三四年,他必能自己打上一辆车,顶漂亮的车!看着自己的青年的肌肉,他以为这只是时间的问题,这是必能达到的一个志愿与目的,绝不是梦想!
他的身量与筋肉都发展到年岁前边去。二十来的岁,他已经很大很高,虽然肢体还没被年月铸成一定的格局,可是已经像个成人了——一个脸上身上都带出天真淘气的样子的大人。看着那高等的车夫,他计划着怎样杀进他的腰去,好更显出他的铁扇面似的胸,与直硬的背;扭头看看自己的肩,多么宽,多么威严!杀好了腰,再穿上肥腿的白裤,裤脚用鸡肠子带儿系住,露出那对“出号”的大脚!是的,他无疑地可以成为*出色的车夫;傻子似的他自己笑了。他没有什么模样,使他可爱的是脸上的精神。头不很大,圆眼,肉鼻子,两条眉很短很粗,头上永远剃得发亮,腮上没有多余的肉,脖子可是几乎与头一边儿粗,脸上永远红扑扑的,特别亮的是颧骨与右耳之间一块不小的疤——小时候在树下睡觉,被驴啃了一口。他不甚注意他的模样,他爱自己的脸正如同他爱自己的身体,都那么结实硬棒;他把脸仿佛算在四肢之内,只要硬棒就好。是的,到城里以后,他还能头朝下,倒着立半天。
这样立着,他觉得,他就很像一棵树,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挺脱的。
他确乎有点像一棵树,坚壮,沉默,而又有生气。他有自己的打算,有些心眼,但不好向别人讲论。在洋车夫里,个人的委屈与困难是公众的话料,“车口儿”上,小茶馆中,大杂院里,每人报告着形容着或吵嚷着自己的事,而后这些事成为大家的财产,像民歌似的由一处传到一处。祥子是乡下人,口齿没有城里人那么灵便;设若口齿灵利是出于天才,他天生来的不愿多说话,所以也不愿学着城里人的贫嘴恶舌。他的事他知道,不喜欢和别人讨论。因为嘴常闲着,所以他有工夫去思想,他的眼仿佛是老看着自己的心。只要他的主意打定,他便随着心中所开开的那条路儿走;假若走不通的话,他能一两天不出一声,咬着牙,好似咬着自己的心!他决定去拉车,就拉车去了。赁了辆破车,他先练练腿。*天没拉着什么钱。第二天的生意不错,可是躺了两天,他的脚脖子肿得像两条瓠子似的,再也抬不起来。他忍受着,不管是怎样的疼痛。他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事,这是拉车必须经过的一关。
非过了这一关,他不能放胆地去跑。
脚好了之后,他敢跑了。这使他非常的痛快,因为别的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地名他很熟习,即使有时候绕点远也没大关系,好在自己有的是力气。拉车的方法,以他干过的那些推、拉、扛、挑的经验来领会,也不算十分难。况且他有他的主意:多留神,少争胜,大概总不会出了毛病。至于讲价争座,他的嘴慢气盛,弄不过那些老油子们。知道这个短处,他干脆不大到“车口儿”上去;哪里没车,他放在哪里。在这僻静的地点,他可以从容地讲价,而且有时候不肯要价,只说声:“坐上吧,瞧着给!”他的样子是那么诚实,脸上是那么简单可爱,人们好像只好信任他,不敢想这个傻大个子是会敲人的。即使人们疑心,也只能怀疑他是新到城里来的乡下老儿,大概不认识路,所以讲不出价钱来。及至人们问道,“认识呀?”他就又像装傻,又像耍俏地那么一笑,使人们不知怎样才好。
两三个星期的工夫,他把腿溜出来了。他晓得自己的跑法很好看。跑法是车夫的能力与资格的证据。那撇着脚,像一对蒲扇在地上扇乎的,无疑地是刚由乡间上来的新手。那头低得很深,双脚蹭地,跑和走的速度差不多,而颇有跑的表示的,是那些五十岁以上的老者们。那经验十足而没什么力气的却另有一种方法:胸向内含,度数很深;腿抬得很高;一走一探头。这样,他们就带出跑得很用力的样子,而在事实上一点也不比别人快;他们仗着“做派”去维持自己的尊严。祥子当然决不采取这几种姿态。他的腿长步大,腰里非常的稳,跑起来没有多少响声,步步都有些伸缩,车把不动,使座儿觉到安全,舒服。说站住,不论在跑得多么快的时候,大脚在地上轻蹭两蹭,就站住了;他的力气似乎能达到车的各部分。脊背微俯,双手松松拢住车把,他活动,利落,准确;看不出急促而跑得很快,快而没有危险。就是在拉包车的里面,这也得算很名贵的。
他换了新车。从一换车那天,他就打听明白了,像他赁的那辆——弓子软、铜活地道、雨布大帘、双灯、细脖大铜喇叭——值一百出头;若是漆工与铜活含忽一点呢,一百元便可以打住。大概地说吧,他只要有一百块钱,就能弄一辆车。猛然一想,一天要是能剩一角的话,一百元就是一千天,一千天!把一千天堆到一块,他几乎算不过来这该有多么远。但是,他下了决心,一千天,一万天也好,他得买车!*步他应当,他想好了,去拉包车。
遇上交际多,饭局多的主儿,平均一月有上十来个饭局,他就可以白落两三块的车饭钱。加上他每月再省出个块儿八角的,也许是三头五块的,一年就能剩起五六十块!这样,他的希望就近便多多了。他不吃烟,不喝酒,不赌钱,没有任何嗜好,没有家庭的累赘,只要他自己肯咬牙,事儿就没有个不成。他对自己起下了誓,一年半的工夫,他——祥子——非打成自己的车不可!是现打的,不要旧车见过新的。
他真拉上了包月。可是,事实并不完全帮助希望。不错,他确是咬了牙,但是到了一年半他并没还上那个愿。包车确是拉上了,而且谨慎小心地看着事情;不幸,世上的事并不是一面儿的。他自管小心他的,东家并不因此就不辞他;不定是三两个月,还是十天八天,吹了!他得另去找事。自然,他得一边儿找事,还得一边儿拉散座;骑马找马,他不能闲起来。在这种时节,他常常闹错儿。他还强打着精神,不专为混一天的嚼谷,而且要继续着积储买车的钱。可是强打精神永远不是件妥当的事:拉起车来,他不能专心一志地跑,好像老想着些什么,越想便越害怕,越气不平。假若老这么下去,几时才能买上车呢?为什么这样呢?难道自己还算个不要强的?在这么乱想的时候,他忘了素日的谨慎。皮轮子上了碎铜烂磁片,放了炮,只好收车。更严重一些的,有时候碰了行人,甚至有一次因急于挤过去而把车轴盖碰丢了。设若他是拉着包车,这些错儿绝不能发生;一搁下了事,他心中不痛快,便有点楞头磕脑的。碰坏了车,自然要赔钱;这更使他焦躁,火上加了油;为怕惹出更大的祸,他有时候懊睡一整天。及至睁开眼,一天的工夫已白白过去,他又后悔,自恨。还有呢,在这种时期,他越着急便越自苦,吃喝越没规则;他以为自己是铁做的,可是敢情他也会病。病了,他舍不得钱去买药,自己硬挺着;结果,病越来越重,不但得买药,而且得一气儿休息好几天。这些个困难,使他更咬牙努力,可是买车的钱数一点不因此而加快地凑足。
整整的三年,他凑足了一百块钱!
他不能再等了。原来的计划是买辆*完全*式*可心的车,现在只好按着一百块钱说了。不能再等;万一出点什么事再丢失几块呢!恰巧有辆刚打好的车(定作而没钱取货的)跟他所期望的车差不甚多;本来值一百多,可是因为定钱放弃了,车铺愿意少要一点。祥子的脸通红,手哆嗦着,拍出九十六块钱来:“我要这辆车!”
铺主打算挤到个整数,说了不知多少话,把他的车拉出去又拉进来,支开棚子,又放下,按按喇叭,每一个动作都伴着一大串*好的形容词;*后还在钢轮条上踢了两脚,“听听声儿吧,铃铛似的!拉去吧,你就是把车拉碎了,要是钢条软了一根,你拿回来,把它摔在我脸上!一百块,少一分咱们吹!”
祥子把钱又数了一遍:“我要这辆车,九十六!”
铺主知道是遇见了一个心眼的人,看看钱,看看祥子,叹了口气:“交个朋友,车算你的了;保六个月:除非你把大箱碰碎,我都白给修理;保单,拿着!”
祥子的手哆嗦得更厉害了,揣起保单,拉起车,几乎要哭出来。拉到个僻静地方,细细端详自己的车,在漆板上试着照照自己的脸!越看越可爱,就是那不尽合自己的理想的地方也都可以原谅了,因为已经是自己的车了。把车看得似乎暂时可以休息会儿了,他坐在了水簸箕的新脚垫儿上,看着车把上的发亮的黄铜喇叭。他忽然想起来,今年是二十二岁。因为父母死得早,他忘了生日是在哪一天。自从到城里来,他没过一次生日。好吧,今天买上了新车,就算是生日吧,人的也是车的,好记,而且车既是自己的心血,简直没什么不可以把人与车算在一块的地方。
怎样过这个“双寿”呢?祥子有主意:头一个买卖必须拉个穿得体面的人,*不能是个女的。*好是拉到前门,其次是东安市场。拉到了,他应当在*好的饭摊上吃顿饭,如热烧饼夹爆羊肉之类的东西。吃完,有好买卖呢就再拉一两个;没有呢,就收车;这是生日!
自从有了这辆车,他的生活过得越来越起劲了。拉包月也好,拉散座也好,他天天用不着为“车份儿”着急,拉多少钱全是自己的。心里舒服,对人就更和气,买卖也就更顺心。
拉了半年,他的希望更大了:照这样下去,干上二年,至多二年,他就又可以买辆车,一辆、两辆……他也可以开车厂子了!
可是,希望多半落空,祥子的也非例外。
作者: 伊恩·霍金斯
出版社:时代文艺出版社 2017年09月
简介:
这是一部关于二战欧洲空战的真实故事书,由二战亲历者生动讲述。本书聚焦第95重型轰炸机大队——美国*支在白天空袭柏林的作战部队,并获得过三次总统杰出集体嘉奖奖章,讲述他们英勇的传奇。书中故事生动具体,按时间顺序讲述了激烈的空中打击、严重的坠毁事故、惊心动魄的逃亡经历以及终生难忘的友情。传奇的第95重型轰炸机大队的战士们,身处世界大战的洪流,用自己的勇气改写了历史的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