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漫笔
作者： 高昌
出版社：海豚出版社 2015年11月
简介：
《儒林漫笔》作者高昌，作家、诗人、记者，身份多元，缘归文字。
季羡林、莫言、大江健三郎、巴尔加斯·略萨、卞之琳、王蒙、邓友梅、周大新、阎连科……作者以记者的敏锐抓取到这些人物鲜为人知的一面，以诗人的情怀和你聊聊闪耀文坛的那些人、那些事，独家奉献你不知道的文坛故事。
【目录】
1 丁力和谢冕
7 找到真实的自我
14 头上三尺有青天：访莫言
27 听邓友梅说为人处世
35 冒充邵燕祥
45 谢谢林白
51 食指50岁生日记
58 重逢：公木的1978
83 卞之琳先生飘走了
90 悼念老诗人何理
95 那朵荷花般的微笑，留在心底……
104 送一送那片绿叶
110 大江先生
116 王蒙话交流
122 乐黛云先生反对两种“主义”
129 屠岸老人访问记
140 周大新的爱人是位“领导”
146 陆天明的“后院很稳固”
153 阎连科背后的女人
159 试改顾城《一代人》及其他
165 鲁迅论坛小记
178 束鹿民歌运动漫溯
203 巴尔加斯?略萨先生的这几天
220 回忆青春诗会（外一篇）
229 让“张爱玲热”回归文本（外四篇）
241 一位“诗人”的来访
249 水桶里担来清澈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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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上三尺有青天：访莫言
在自家的客厅，莫言抽着烟卷儿，坐在沙发的一角，就像一位刚从集上卖小猪回来的农民。楼上的人家正在装修房屋，电钻的声音尖锐刺耳，折磨着人的神经。就这样，我们的对话开始了。
那是1998年5月的一天，话题是从他*近的转业谈起来的。
莫言说："我是去年十月从总参政治部转业到《检察日报》工作的。一个人长期在部队生活，容易产生惰性，所以想换个环境。地方生活可以让作家的视野更开阔些，另外，我自认不是一个合格的军人，继续待下去有损部队形象，你瞧，我太胖了。我认为军人都应该精明强悍英姿飒爽，像我这样臃肿肥胖的人，应该主动自觉地从部队离开。"说完，他淡然一笑。
我问："您现在的工作还好吧？"
莫言说："挺好。单位的领导对我很照顾，同事们也大都很年轻，像我这样的就算年龄比较大的了，排第八，号称八大金刚。同志之间没有虚假的东西，不需要假话套话，生活面比过去也广阔多了，对社会各方面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如果一个作家长期生活在一个封闭的集体里，没有开放的心灵，笔就会枯涩。我在报社的影视部工作，刚写完一部十八集的电视剧《珍珠奇谈》，现在又改名为《红树林》。""写的什么内容？""基本上还是检察机关侦察案件的一些故事。其中有检察官的生活，有采珠女的生活，有爱情故事，还有奇特的植物现象。红树林是一种海水中的森林，涨潮时被淹没，落潮时又露出水面，生命力很顽强。"
我继续问道："您怎样看待您的小说中的童年视角？"
莫言的眉头微微一皱，为难地说："这样的问题实际上很难回答。所谓童年视角只是评论家们的说法。我也只是在他们上升到理论之后，才发现我自己的小说里原来有个'童年视角'。"
"您的童年是不是给您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
"我的童年其实和大多数农村孩子是一样的，只不过我在小说中对当年的一些感情和记忆作了点放大罢了。放大感觉，夸大事态可以说是作家的一种*基本的技能吧。童年留下给我的记忆并不美好。成长时赶上了三年自然灾害，求学时赶上了文化大革命，物质贫困，生活单调，半年才能看上一部电影，常常跟着一部片子跑十几个村子去看。"
"您是怎样对文学发生兴趣的呢？"
"这可能和我的大哥有关。他曾在大学读中文，留在家里一些中学课本。其中选了些中外文学经典片断，如《岳飞枪挑小梁王》《林家铺子》《屈原》《日出》《李有才板话》等等，这些课文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对我影响很大。"
据说为了看一套《封神榜》连环画，为了看到那些眼里长出手、手里托着眼、吃了杏子就有了翅膀的神奇故事，8岁的莫言曾经使劲给人家推磨。因为有着《封神榜》的那家人说：推一上午磨可以看一本小人书。
莫言家里有一本《儒林外史》和《水浒传》，莫言看完之后，又用它们交换来了《西游记》《七侠五义》《苦菜花》《说唐》《林海雪原》《三家巷》……《青春之歌》他是躲在麦秸垛里读完的，《高梁红了》他是站在门槛上凑着灯火读完的……对书的热爱仿佛出自一种天性，莫言1976年离开山东省高密县大栏乡参军来到河北保定地区驻军某部，身边还带着一套范文澜先生署名的定价四元两角的《中国通史简编》。他在部队里一边站岗，一边补习文化，仅用半年的时间就学完了从初中到高中的课本，后来还成为战士们的文化课老师。
1984年莫言以文化分数第二，作品分数**的成绩考上了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在那里他有机会和时间精读了《喧哗与骚动》《百年孤独》《静静的顿河》《战争与和平》等等优秀作品，听说他尤其看重前面提到的这四部外国文学名著。
人们传说莫言的写作速度很快，获全国小说奖的《透明的红萝卜》只用了三天，而轰动文坛的《红高粱》也仅用了六天的时间。我想这里用得着那个著名的"冰山理论"，创作也正如同海上漂浮的冰山，露出海面的部分是以淹没在海水之下的那部分为依托的。人们赞美和羡慕这辉煌的成功，甚至有的人以为这成功来自机遇和举手之劳。但是又有多少人注意过作家为此而在才学识力等等方面所作的准备和付出的艰辛呢？
今天，莫言的作品在读者中赢得了越来越多的尊重，获得了越来越广泛的共鸣。其中的《红高粱家族》《酒国》《十三步》等还被翻译成英、法、日、意、荷、德、希伯莱、瑞典等多种文字，在世界上的许多地方都能找到知音。谈到自己的创作，莫言认为《丰乳肥臀》对他从《红高梁》以来的家族小说或曰历史小说的整个创作而言有点阶段总结的意味。莫言表示以后他想改变写法。
"听说这部小说出版后有些争议？"
莫言直截了当地说："出版后受到一些批评。我对此保持客观冷静的态度。尽管我觉得某些批评已经超出了文学批评的范畴，带上了政治陷害和政治诬蔑的色彩，比如云南一家小报上发表的文章就有许多对我的小说的断章取义的误读，甚至夹杂着人身攻击。有浓厚的大字报的意味。但我缺乏对他们进行反批评的热情和耐心。另外我也冷静分析了他们文章中的合理的成分，提醒自己今后应该加以注意。我想，总有一天人们会发现这部小说应有的价值。"
"您曾说过丰乳肥臀象征着母亲和大地？"
"我确实在《光明日报》上的《丰乳肥臀解》一文中说过这样的话，但在当时这样解释是为了解除出版界的朋友的担心而做出来的，其实很勉强。如果依着我的心性，是决不会做这等文章的，但为了不贻祸他人，无奈为之。后来果然就被云南那些人从文中寻章摘句，罗致周纳了一番。丰乳可以说是歌颂，肥臀则明显带有反讽意味。现在社会上的人看重的一个是金钱一个是女人，多少广告带有性诱导的强烈倾向啊。我的'肥臀'其实也是有出处的，来自鲁迅在《教授杂咏》中涉及章衣萍的一句诗，即：'世界有文学，少女多丰臀'。小说后半部分提到的乳罩店等等就是明显的反讽和嘲讽。至今我仍认为丰乳肥臀是这部小说的非常贴切的题目。"
解放军艺术学院的评论家朱向前曾提到新时期的五部重要的长篇小说是《心灵史》《马桥词典》《白鹿原》《废都》和《丰乳肥臀》，作为读者，我个人也很欣赏这几部作品，但这几部小说大部分却都因各种原因而与我国文坛上的重要的长篇小说奖项茅盾文学奖无缘，细想起来未免令人觉得有点遗憾。
莫言听了我的"遗憾"，很干脆地说道："获不获奖并不是衡量作品质量的**标准。黄秋耘*近在报纸上写的一篇文章中谈到茅盾文学奖的内幕，其中其实也有许多令人失望的东西。如果在这种情况下得这个奖，对我来说并不是一种光荣。"
"黄秋耘的文章发表在什么报纸上？""可能是《读书人报》，广州办的，具体我记不太清了，你可以再核实一下。"
随后莫言接着说道："谁也不敢说自己的作品就一定能经受住时间的考验，同时谁也不能说谁的作品就不能经受住时间的考验。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秤，一个判断，作家自己起码也有一种自信，否则他就不写了。我认为我的作品中至少有一两部还是有些价值的。比如我的小说《欢乐》尽管没有得过什么奖，我仍然认为它是我写的一部**的小说。"
"读这部作品时我正在大学读书，因为年轻，对性的话题比较关注，《欢乐》中的一些身体描写也带给我许多共鸣。当时流行的弗洛伊德的观点认为性是作家或艺术家进行艺术创作的原动力，您是否同意这种观点？"
"不同意。没有这么玄乎。性仅仅是生活的一个侧面。"
"《欢乐》这个题目是否指的就是性的
欢乐？"
"指的是生命灭亡前的一种心灵的病态狂欢或曰猖狂舞蹈。作品虽然名为《欢乐》，但我是带着沉痛的心情用沉痛的笔调来写沉痛的生活。来自社会的世俗偏见以及青春期的一些生理的压力，压得作品中的这个孩子无法生存。他的一些思维都是来自中学语文课本，他不能用正常的生活中的语言材料来思维，算是一个被高考逼疯了的人吧。这里的欢乐是痛苦到极点时的解脱前的欢乐。"
谈到这部得意之作的写作过程，莫言说："当时我的胸中总是回旋着贝多芬《欢乐颂》大合唱的声音，《欢乐颂》的底蕴其实也是痛苦，是长歌当哭，是喧哗与骚动。小说写作之时我觉得都无法分行、分段，笔赶不上思维的速度。"
莫言接着说道："小说发表后，有人抓住几段身体描写，断章取义，联系其中主人公的疯狂变态对我进行种种攻击。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小说人物的心理活动是不能和作家自己的心理活动划等号的。鲁迅写了阿Q，鲁迅就是阿Q了吗？他们把我和书中的人物等同起来，说莫言就是《欢乐》中的齐大同，就是《丰乳肥臀》中的上官金童，这种批评一是很霸道，二是小儿科，我对此只能苦笑一声。"
"《欢乐》中的性描写很逼真，这种真实感是否和您的一些生活体验有关呢？"
"这对我们这一代在农村成长起来的青年都是很适合的。我们没有正常的性教育，性心理存在问题，对性有很多误解和压抑。仿佛性是非常下流肮脏龌龊，充满了痛苦和恐怖的东西，关于一些正常的生理现象也作了许多误导，比如男孩子的梦遗，就被说成是什么一滴精，十滴血，好像是糟得不得了了，无形中给人造成很大压力。"
莫言认为畸形的性教育影响了中国作家写性的态度。他说*近读了略萨的自传体小说《水中之鱼》，其中写到他十五岁时去逛妓院的一些经历，他们对性的坦率程度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形象地说道："看西方作家写性的感觉就是一对健康的夫妇在正常地做爱，而看某些国内作家的性描写的感觉就像是他在隔着门缝看人家做爱，总是欲盖弥彰，遮遮掩掩，卑鄙虚伪暴露无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性描写是一位作家人品和文品的试金石。"
随后，他感慨地说道："多少年来，人们在性上作了多少文章啊。这其实是一种非常变态的心理。现在一批六十年代出生的年轻作家写性就自然和坦率得多了。九七年去世的王小波的小说里的性描写为什么受到那么多人的欣赏和称赞？主要还是他的心态比较健康。"
"您自己怎样看待这个问题？"
"我对这个问题持正常的态度，这东西有隐秘性，有它的不可言说之处，但也不是低级下流的，不是洪水猛兽。"
"您前边曾几次提到鲁迅，近来某些人们在反思20世纪中国文学的时候，对鲁迅似乎话里话外颇有微辞，您怎样看待鲁迅？"莫言朗声吟道，"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接着他说道，"攻击鲁迅就像'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鲁迅的成就是不容抹杀的。苏雪林在鲁迅死后曾给胡适写信，把鲁迅骂得一无是处，她的老师胡适虽然和鲁迅是宿敌，但在给她的信中也不得不客观地写道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不能抹杀，鲁迅的乡土小说不能抹杀。苏雪林据说还活着，已经一百多岁了。这种人，即使活二百岁，也无法和鲁迅相比。我在鲁迅文学院的一篇作业就是《读后感》。我们看《故乡》《祝福》等小说，看到的是一个温婉的深情的一唱三叹的鲁迅，我们读他的杂文，看到的是一个尖锐的刻薄的剑拔弩张的鲁迅。而《铸剑》这篇小说把这两个鲁迅完全统一起来了。我认为这是中国真正的现代派小说，包含了许多现代性的因素。这种小说无法拍成电影，只能拍成动画片。有这样一篇作品，鲁迅的地位就是不可动摇，即使以后什么也没写，他也是大作家。"
临别时，我又提出了*后一个问题："您曾经对别人说过自己的处女作发表在一个不出名的小刊物上，前些时有人用笔名在《文友》杂志撰文，认为您这是出名后看不起当初发现您的《莲池》杂志，是忘本了。您对此有何解释？"
莫言说："这对我是很大的误解。我曾专门写过一篇《从莲池到湖海》，追忆《莲池》对我的培养，还提到了我的处女作《春夜雨霏霏》的责任编辑毛老师，没有《莲池》就没有我的今天。上军艺以后我还常给《莲池》写稿，那篇《大风》就是在那里发表的。后来我还给他们写过几个小说，不过都给他们毙了。他们选稿很严谨，并不因为我莫言有了名气，来稿就照登不误，我认为这样的编风很好。"
莫言意味深长地说："头上三尺有青天，受点误解和委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走出莫言的家门，我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了看头顶的青天，此时的青天已经渐渐地黑了下来，周围笼罩着浓重的夜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