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上日记
作者: 蒋勋
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 2018年05月
简介:
“有时候觉得,风景其实是一种心事。”蒋勋细细说着,他与纵谷的缘分,朗读他在纵谷写下的诗。音频全长50分钟,纵谷的山、纵谷的云、纵谷的风声、水声……都迫不及待想要告诉你。
山水自然,才是永远读不完的诗句!
蒋勋接受台湾好基金会邀请,开始在台东的池上乡担任驻村艺术家。他在纵谷找到一间老宿舍,在*简单的生活条件下,开始写作、画画。本书集结蒋勋一年多来的池上驻村文字、摄影创作。他让声音带领着他,让气味带领着他,与大地、万物、季节流转对话并心有所感;春夏秋冬,晨昏和正午的冷暖痛痒,都在他的身体里,有如找回儿时的记忆,一点一点,在池上落土生根。
“在长河和大山之间,听着千百种自然间的天籁,好像也就慢慢找回了自己身体里很深很深的声音的记忆……。那么多渴望,那么多梦想,长长地流过旷野,流过稻田上空,流过星辰,像池上的云,可以很高,也可以很低,低到贴近稻秧,在每一片秧苗上留下一粒一粒晶莹的露水……。”——蒋勋
【目录】
自序 — 人在池上
卷一 山影水田
池上日记——相伴
欢喜赞叹——震旦博物馆北齐佛像
公东教堂——怀念锡质平神父
池上日记——落地
巴勒摩、巴勒摩——怀念碧娜·鲍许
纵谷歌声——写给巴奈、那布
池上日记——云域
流浪归来——写给流浪者旺霖、欣泽、榆钧、耿祯
无所从来,亦无所去——董乃仁 / Nick Dong / 董承濂与《悟场》
池上日记——烧田
我的空间记忆——城市的空间与时间
卷一 日光四季
二〇一四 十一月——十二月
二〇一五 一月——十二月
二〇一六 一月——四月
【免费在线读】
宿舍
从十月到隔年二月初,大约是从寒露、霜降,经过一个冬天,到次年的立春。我逐渐习惯了纵谷的方向,从池上往南,到关山,鹿野,有时去鸾山部落,看神奇的大榕树,盘根错节。这个差点被唯利是图的建商毁掉的部落,有一个叫阿里曼的原住民,努力保护住这片山林,我跟支持他的游客进山,遵照他的嘱咐,带了小米酒和槟榔,先随他祭拜祖灵,离开的时候也遵照他嘱咐种下一棵树,岛屿可以天长地久,是因为恶劣的商业撼动不了鸾山部落的阿里曼,那里古老巨大的榕树都没有被砍伐,让部落的孩子有一代一代可以传说下去的故事。
立春前后,鸾山部落有开成漫漫花海的梅林,馥郁芬芳,我的嗅觉记忆也在身体里蠢蠢欲动了。“蠢”这个汉字,是在提醒思维的停止吗?像许多虫在春天醒来,兴奋愉悦,“蠢”被聪明的人嘲笑鄙夷,然而“蠢”在池上的土地里,是许多沉默着努力在春天要苏醒的生命。
蠢蠢欲动,春天要来了,走在池上,我的身体里升起用鼻腔嗅觉在母亲胸前索乳时那么真实的气味的记忆,那些花,那些新芽,各种不同的气味,也像我婴儿时一样,用嗅觉牵引昆虫前来,为她们的繁殖成长完成授粉。
纵谷很长,我的*个冬天,仿佛冰冻在岛屿的走廊里,听了一个季节的风声。
火车穿行在纵谷,从凤林一路南下,瑞穗、玉里、富里,还有一些不停的小站,像东竹。纵谷是一条长长的廊道,东北季风的时节,这也是风的廊道。池上在纵谷长廊南端,冬天当然风大,很冷,有一个夜晚,纵谷的风呼号啸叫,我住的是旧宿舍改建的老屋,木窗的隙缝钻着一绺一绺的风,我测了温度,是摄氏五点四度。想起来农民跟我说,日夜温差大,稻谷适应冷热收缩,谷粒也才健康结实。
土地里劳动的人,有他们许多对自然独特的解释。我也开始学习,试图用身体记忆这条纵谷中冷与热的温差。
白日中午,烈日当空,炙烫炎烈,皮肤上被炙烤,仿佛绑在烤架上火烧的记忆。寒冬夜晚,东北季风一路自北追杀而来,如入无人之境,风通过纵谷长廊,把所有的温度带走,这里的生命,必须要在冬季耐住这样冰寒的风,这样冷冽无情的啸吼,风,像锐利的刀刃,在皮肤上割出一道一道血痕,血痕凝结成冰,连痛也很冷静,冷冽如此使生命肃静。
纵谷的居民说,稻谷耐热耐冷,人也一样。
我听着山脉岩石地底深处岩浆流动的声音,冷冽如此沸腾,心绪万端,便起身在棉被中端坐诵经。
画布
台湾好基金会提供我的住处和工作室,是大埔村整修后的一户学校教员老宿舍。当时基金会执行长徐璐带我看了几处可能用到的建筑,有的是竹林环绕优雅远离尘寰的农家三合院,有的是独立在田中央,竹篾覆土与谷糠的老屋,旁边有废弃猪舍,窗户看出去全是稻田,一片青翠。
到了大埔村,是比较一般社区的民居,没有设计上的特色,平实朴素。一带红砖墙,黑瓦斜屋顶平房,前后都有院落,红色大门,进了大门,门窗漆成草绿色。我忽然停住,觉得有什么很熟的记忆回来了,这是我童年的家啊。
进了房间,一个长方形的厅堂,圆形木桌,几张高脚圆凳子,一切都如此熟悉,我回忆起童年的家,一一对照着,好像一转身,知道墙脚还放着拖鞋。我童年的家是粮食局当时分配给父亲在大龙峒的宿舍,也是这个样子。或许,一九五?年代,战争刚过去,岛屿兴建了许多这样形式的公务员宿舍吧。长方形厅堂的右侧,是两个隔间的卧房,那个年代孩子都很多,卧房就都加设通铺,我踏上通铺,回忆起自己一直住到二十五岁,好像都睡在这样的通铺上。一间的通铺上睡三个男生,另一间通铺就睡三个女生。那是我一直到出国以前的家的记忆,隔间、门窗,油漆的颜色,红砖墙,通铺,圆桌,防蚊虫的纱门,都一模一样。我走进了童年的家,走进了青少年时莫名的忧伤,走进初读大学时徨徨然不知道如何是好的焦虑惊慌,我的时间记忆忽然恍惚了起来。
我说:“就是这里——”
徐璐有点讶异,她或许觉得此处简陋,为什么会选择这里?然而,我很确定就是这里了,是记忆牵引我回来,再一次走进自己成长的空间,记忆里那张通铺,经常和兄弟用被窝枕头混战,夹杂着肥皂、痱子粉、球鞋的橡胶和脚臭气味。
我回到厅堂,抬头看,有一座神案,置放在很高的位置。是三十年前吧,还是四十年前,*后离开这宿舍的人家留在墙上这个神案,有一幅坐在竹林里观音的玻璃画,有供桌,还有卜卦用的红木弯月型两枚神筊。
这废弃多年的宿舍,竟然还有神案留着。我向上拜了一拜,这是我熟悉的空间,有人生活过,有人在此上香,敬拜天地神佛,卜告天地,慎重每一件事的吉凶祸福。我住进来,不觉得陌生,仿佛原来就是我的家,离开后,又回来了。
住进来之后,每天我也就继续燃香上供,案上总有各类新鲜花果,朋友从嘉义寄来的笔柿,鲜红盈润,隔壁邻居赖先生送的芭乐,或是玉里的木瓜、百香果,有时是关山天后宫庙口阿嬷自己家里采来卖的野姜花,我都一一先供在神案上,希望无论迁离到哪里,这屋子原来的主人也都有神佛庇佑,一切平安。
厅堂后方连接着很简单的厨房,可能烫野生的菜。池上新收的稻米,浸泡一夜,开大火煮沸,立刻关火焖,清晨就有一屋子米粥的香气。那碗粥,带着季节所有的芬芳,日光、雨露、土地、云和风,都在粥里,那碗粥,让生活美好而又富足。
很小的卫浴间,窗户可以眺望一个庭院,隔着庭院,另外一栋建筑就是我的画室,我已经联络了池上书局的简博襄先生,他是公东高工毕业,很快为我动手设计完成了可以工作的空间,两片两公尺乘三公尺的夹板,可以直接用钉枪钉上画布。颜料、炭笔、粉彩、亚麻仁油、松节油,我的学生阿连都准备好了。
我要画池上了,好像心里忽然有一种笃定:我要画池上,画稻田,一百七十五公顷没有被切割的稻田,还淌有被恶质商业破坏的稻田,一望无际,一直伸展到中央山脉大山脚下的稻田,插秧时疏疏落落的稻田,收割翻土后野悍扎实的稻田,我的画布是空白的画布,我坐着看了很久,记忆不起来刚刚看过的十月即将秋收前池上稻田的颜色。
稻田究竟是什么颜色?
声音带我到了池上,气味带我到了池上,春夏秋冬,晨昏和正午的冷暖痛痒,都在身体里带我一点一点在这里落土生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