蘸雪为墨
作者: 周涛著
出版社:河南文艺出版社,2002
简介:冬天的好处
从旧年的11月算起,到新年的4月,这整整半年的北国西部的冬天,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大冬天。
大冬天占去了我们生命的一半,它把其他三个季节挤在一起,然后平分天下,形成了我们这里独有的季节上的昼夜式格局。
我们和冬天的关系就是这样一种关系,像是喜欢熬夜的人和夜晚的关系,也像是喜欢幻想的人和空间的关系,这往往是别的地方的人所难以觉察的。
谁能觉察出北国西部的人们那种对漫长冬季安之若素,处之泰然的默契神合呢?谁又能发觉他们每到春天时表现出的懵懵懂懂、竭力适应的表情呢?这的确是极不容易觉察的,虽然这就写在他们脸上、眼神里,可是连他们自己也不明白,他们天性中的许多东西,是这个大冬天赋予的。
如果说把春天当做听音乐会,把夏天当做看一场大足球赛,把秋天当做观赏五彩缤纷的京剧连台好戏,那么冬天,是我们的平稳而又有滋有味的日常生活。有的人可怜我们,认为我们非常不幸,是一些发配在严寒地域的人,像企鹅一样。这不怪他们,因为他们不了解冬天,这不是一个用理论能解释的问题。
我们对冬天是这么看的,它正如日常生活那样,既让人恨,又让人爱;既让人厌烦,又让人喜欢;既显得过于漫长,又让人在炎热的夏天想到它的诸多好处,无限怀恋。
比如去年夏天把我热得终日半裸,上身不着丝片,难挨之下,望着阳光白晃晃的窗玻璃,祈愿道:“现在下一场大雪该有多好!”
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我们想念雪了,也说明雪同样是人的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它是我们在冬天的朋友,也是冬天——这个看起来似乎比较空洞的事物的内容。我们对它的思念往往从夏天开始,好像一个约会,也好像是一个不需要邀请但到了时候一定会忽然从远方光临的流浪汉朋友,它真够意思,它从来没有失约过。
而且往往是它一来,世界就改变了。
谁也不会无动于衷,谁也只能因为惊喜而感叹唏嘘但说不清为什么快乐或忧伤,第一场大雪的造访,强有力地感染着人们,改变着生活。往往,凝视着窗外昏灰天空中纷飞旋舞的雪花,心里会感动,会喜悦,继而产生无名的忧伤。雪花像是活的、有生命的东西一样,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甚至在窗玻璃外面飘飘摇摇,像招手也像微笑,像婴儿天真的手也像仙女摇
曳的裙裾。这时候你会在心里对它说:“你跑到哪儿去了?这么长的时间里你到什么地方浪去了?”
它什么也不说,就只是一个劲儿地飞翔,旋转,跳舞,像芭蕾舞的精灵伴着《梁祝》化蝶一场的音乐。从天空到大地这一段距离,就是它的舞台,就是它的艺术生命,然后跳累了,它落在地下,静静地睡,它自己就是自己的被子。
特别是在那样一种冬夜,整个空间呈现着深层海底世界的昏灰和幽蓝。雪已经很厚了,但还在不停地下着,茶黄的路灯光晕收敛,像一束谦虚地望着脚面的眼神。灯光下,纷纷扬扬的大片雪花、雪团,像活跃的灯光里的飞蛾一样,扑扇着,争抢着翻飞,并且碰落着一些白粉。厚绒绒的雪地反射出一层蓝光,和各种颜色的灯光交汇在一起,又与天空中透出的灰蓝夜光辉映交融,构成了一种类似太空的夜感,在冬夜的厚雪上缓缓行走,仿佛是一个登月人。
有时候一场大雪之后,恰恰是一个晴丽的早晨,太阳像一个走错了门的愣头小子,它完全是一副夏天的打扮,短裤、背心、满面通红。这一轮太阳一掉进这个冬天的早晨,就形成鲜
明强烈的对照,所有的雪都反对它,反射它的光,拒绝这个普照天下的泛爱主义者。从天上输送下来的阳光和被雪地反射回去的光芒,在半空中相碰,光芒四溅,乱人眼目——使人仿佛处在一场光的战争之中,不知该顺从哪一方才好。
不过我还是认为最能引为平生快事的冬景,一是雪原骋马,二是冰城行车。两件尽管风光不同,但同样是快事。河谷之地,雪晴之时,呼朋引类,长枪快马,或以打猎为名,或以婚礼为由,携美酒,挂羔羊,飞奔十里,笑语喧哗,然后驻马高坡,纵目骋怀。但见天地一色,山河净美,白茸茸世界,厚墩墩乾坤,众人歌啸徐行,突一人大吼:“祖国,我爱你!”然而夜至冰城,灯火交映,长街冰河平彻,高厦雪岭星光,万车争流,尾灯明灭,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繁华大陆桥,边陲不夜城。当此时也,置身车内,恍然如梦,真不敢信眼前即是40年前十字小城!慨今思昔,不胜沧桑,忽忆起有南方人好奇之问:“乌鲁木齐街上有狼吗?”独自爽然大笑不止。
自然之美,人工之美,都很美啊,何以非得扬此抑彼,贬低一个呢?天地造化,神工鬼斧,是我们都热爱、都珍惜的。不须以咒骂城市来显示自己更亲近自然。热爱着生活的人们啊,
让我们更理解、更能品味也更会享受生活吧!不要身在尘世,却口喊着出家,身在都市却叫嚷着归隐山林,不准备实行的事不要说,因为那是很虚伪的。
同样,如果你连冬天都有力量热爱,那么世上还有什么让你爱不起来呢?椰风蕉雨,白沙碧浪,十里花街,百里梧桐,杨柳岸晓风残月,三秋桂子飘香,仲夏蝉声如梦……这些还用说
吗?
冬天是一种存在,冬天是一种生活,没准儿它的如期而至正是应了我们体内循环的需求呢?正如一个女孩的文章所说的:“望着洁白的天雪一色,内心陡然平静了,平静得仿佛触到了长久平安的边缘。”(《新疆经济报》1996年1月31日副刊:《大雪小雪又一年》)
不拒绝冬天就是不拒绝生活,理解冬天也是理解生活,而且,难道逃避了冬天的人是幸福的吗?
鱼儿离不开水,人也离不开土地和冬天,冬天给我们留下的回忆往往比夏春秋更明晰、更深刻、更难忘。冬天的好处对一个人的一生来说,就像是父亲的影响那样,不知不觉但是渗
入骨髓。因而,冬天的好处、妙处,深远感人处是随手可以列举出来的,一事、一物、一景,均对人的生存起着潜移默化的影响——我不妨从印象中顺手摘列几条景状如次,愿能与诸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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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转场途中,雪野寥廓。大队牛羊骆驼已渐行渐远,独有一马,离群孤立于山坳下。雪深没膝,旷野无边,那怪啃一啃雪,抬起头颈,不知已被遗落,也不知该向何方,东望西望
路迷,跑沙跑雪长嘶。
大大的天地,小小的马匹,对比在那里,周围全是厚厚的雪。
转场的人马已经远得看不见了。
其二,半岁婴儿,口不能言,适逢天降瑞雪,抱之户外,令仰视之。婴儿双睛珠圆玉润,如生命之泽,深邃不可测;忽有大朵雪花落于睫毛上,颤颤然如蝶栖花蕊。婴儿大惊异,双目圆睁,良久不动。那雪天、那婴儿、那情景,令人难忘。
其三,托友人弄两张库车灰羔皮,说过忘了,几年后友人果真捎来;又托一友请维吾尔老帽匠制帽,拖数载,果然制成。此帽成后乃盼冬天,冬天至时乃盼寒天,大雪之际,戴帽出行,羔毛翻卷,色呈灰白,落雪不沾,晴日却仿佛帽上落了雪花。大有“晚来天欲雪”、“大雪满弓刀”之意味。皮帽名不虚传,不冷至零下十几度不能戴,戴则汗出。
其四,大雪天包饺子极有滋味,可以神游万里,遥通古人。雪幕垂塞之下,心不旁骛,思年干扰,包出的饺子也格外好吃。
其五,扫雪为人生一大乐事。一长帚,一方锹,堆绒扫玉,不起尘埃,直将天宫神匠屑,扫作人间白玉山。可以舒筋骨,活血液,于人有益,于己更有益,强似专为锻炼身体多矣!
其六,大雪天有友朋来,极有情致。肯于冒雪而来,其情必真;能于雪中迎客,吾心则喜。烟暖斗室,荣舒肺腑,坐而谈无事之事,笑而论无书之书;兴尽人去,新雪地上留下一串旧
交足印,深深胖胖,低回不尽。
其七,看入冬泳,浑身陡起鸡皮疙瘩,转念一想自己还在陆上,肥厚呆立如企鹅,于是倍觉温暖。
其八,在大街上看人滑倒,正在失笑,不料自家脚下一滑,摔个仰绊子朝天,别人没笑反伸过手来搀扶。
其九,小孩打雪仗,堆雪人,兴致盎然,不知人间寒冷。望之令人感动,忽然忆及童年以及鲁迅先生“像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之句。
其十,“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是冬日常景,“红妆素裹,分外妖娆”是近在眼前,于是吟起《沁园春·雪》词句,伟人胸襟,催人振奋。
便想起毛泽东毛润之先生,生前喜爱雪。
梅花欢喜漫天雪,
冻死苍蝇未足奇。
1996年1月8日
写于新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