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读“红楼”
作者: 朱健著
出版社:岳麓书社,1999
简介:未谋一面的友人,远方馈赠新书:《红楼启示录》。王蒙先生新著。一如既往,取名便有诱人急读为快的意趣。五个字,把皇皇“红楼”与据传由圣徒、先知、施洗者约翰所撰述《启示录》并联,有点意思。细想,很有意思。不及捧诵妙文就浮想联翩起来了。一个是“忽喇喇似大厦倾”宗法血亲世胄末代树倒猢狲散;一个是“巴比伦大城倾倒了、倾倒了”,灰飞烟灭海水成血世界末日来临。一个是“无才补天”只落得“日夜悲号惭愧”企盼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一个是坚信耶稣基督降临“又看见一个新天新地”、“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一个说梦,神游太虚,似假还真,似有若无,个中消息耐得住千百次品尝回味,意趣无可穷尽;一个显灵,神魔诡异,假戏真做,威猛赫奕,铺天盖地,不容你三心二意,只能是诚惶诚恐,匍匐皈依。一个是东方式的神秘,寓九死未悔于脉脉含情之中,阴柔之美,意在言外;一个是西方式的赤裸,示神圣威灵以雄强健伟之形,阳刚之气,灼勺逼人。等等。东西相殊,诸如此类,还可以列出许多许多。但深层寻绎,似可捕捉到贯通的血脉,同步的心律。比如,“太初有道……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是人的光……那光是真光,照亮一切生在世上的人”;把《启示录》撰述人的《约翰福音》开首这几句话,题写在《红楼梦》扉页上,是否并无多少牵强附会?比如,“我是阿拉法,我是俄梅戛,我是首先的,我是末后的,我是始,我是终”;居处旷野,吃蝗蜜为生,承受着大苦大难,最后死于妇人之手以身殉道的约翰如是说。半生撩倒,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十载辛苦只留下字字是血之半部红楼泪尽而逝的曹雪芹,如闻斯言,又当作何语?试为村撰:会不会说一句“太虚一太极也先后始终,俱在基间”呢?太初有道,道存乎心。而人类一切伟大心灵都是可通或相通的。这就是王蒙新书书名启示我的了。
比起古之《金瓶梅》今之《废都》自是小巫,但的确属“嫖妓的语言”。嫖客和娼妇床上“交易”,当是只能这样吆喝,才“丑态毕露”,一丝不挂。不止一位评点家指出,这段文字写贾琏丑态,自然会联想想到与之旗鼓相当的凤姐,谓之“写贾琏是写凤姐也”;甚至说“声声多姑娘,目视凤姐也”。匪夷所思,有失恕道。不过,把这段文字视“送宫花”一节的“补白”、补其未写之处,实文中已有之义。更有大者,曹雪芹不屑以“性”媚俗,这段“嫖妓”文实可直通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贯串其间者是永远不倒的“醋瓶子”多姑娘变成了鲍二家的,登堂人室,上了凤姐的床。由此引发风姐平儿鲍二家的贾琏打出手的大混战。重要的是贾母史太君以“史家”口碑对这场混战所下结论。她老人家积数十年相夫教子理事治家之经验,面对这场倏然而至的“桃色风暴”,处变不惊,淡然一笑,说道:
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
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
老太君轻轻巧巧一席话把“世人”全都打人“馋嘴猫”动物系列。当然包括荣、宁二府上上下下数百号人物,也不排斥老太君把自己摆进去现身说法(有的评点家早就怀疑当年史侯家大姑娘变成贾母之后,不幸早寡,很可能和“荣国府国公的替身”、“先皇御口亲呼为‘大幻仙人”、“当今封为‘终了真人”’的清虚观法师张道士有一手)。此“法”即贾府祖传秘方的性道德观。永远不倒的“醋瓶子”多姑娘是人证,傻丫头拾到的绣春囊是物证。所以,写贾琏和多姑娘用“嫖妓的语言”,经史太君上升到理论高度,岂止适用于一凤姐,简直是贾府老鸹一般黑、打击男女一大片的“语言”,和柳湘莲所谓“只两个石狮子干净”同一机括。那么,这短短数百字“嫖妓的语言”,实则为偌大“嫖妓世家”传神肖形、树碑立传。一句“丑态毕露”,目光四射,痛心疾首,笔下多少沉重激愤之情:谁解其中味?
我师何太痴耶?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竟借汉唐年纪添缀,又有何难?但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奠若我这不借此道者,反倒新奇别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
由是观之,曹雪芹“时间观念”的模糊化,并非信笔一挥的即兴之作,而是深思熟虑一以贯之的艺术构思。“旨评”所谓“惯用此等章法”,于曹翁之用心有戚戚焉。至于所谓“年表如此写亦妙”之“妙”,则在于“如此写”始能生出无始无终的“无限”,安置那“大荒山,无稽崖”,营造出“太虚幻境”,:抒写作者“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通灵”、“梦幻”,于《红楼》全书美学品格,至为紧要。曹翁生恐众人不解,特特申言:“此回中凡用梦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脂评”之“妙”字,应是对一部大书之“梦幻”意境潜研含玩后而心有所会吧。心会意通,于书于人,均非易事,是要有几颗“艺术细胞”的。光靠“学问”,往往越做越远。比如《红楼梦》中人物年龄模糊、事件时序错乱,向来使某些红学家头疼,不得其解而硬要去解,终归还是解不开。据有心人计算,书中“时间”有“误”者前八十回中达五十三项。后四十回一项也没有。那么,高鹗续修全书,为何不把前八十回的“误差’’予以更正?难言之矣。如果我们遵循曹翁提示,体察“梦幻等字’’是“此书立意本旨”,“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则五十三项“误差”是否可化然得解呢?不敢自专,还是“信由你”为妥。“脂评”所言“年表如此写亦妙”,仅供参考。
去年夏天,“红学”界最轰动的莫过于通县张家湾“曹雪芹墓石”一案子。迄至于今,真真假假仍辩争未休。大概还会辩下去。我想说的是;上海某大报发布这一消息。时,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不知“北京专电”传媒哪个软件感染了风雅之至的“米开朗琪罗病毒”,白纸黑字赫赫然曰:墓石镌刻着“曹公讳爹墓壬午”数字。撰者并强调:尽管关于曹雪芹有种种争论,但其“姓曹名讳奓字雪芹”乃世所公认。呜呼!石破天惊之语,读之欲不冷汗,岂可得乎?偏偏这个伟大的“奓”之音读、本义,我已忘得干干净净。知也无涯,赶紧查《辞源》。手到擒来,“奓音奢,开启也”;书证引的是《庄子·知北游》。一卷在手,随之游去,却引出一桩不忍释之的故事。在庄夫子无奇不有的册页中,竟读出一则“红楼小品”:
婀荷甘与神农同学于老龙吉。神农隐几阖户发行昼
瞑,婀荷甘日中奎户而入,日:“老龙死矣!”神农隐
几拥杖而起,曝然放杖而笑,日:“天知予僻陋慢施,
故弃予而死。已矣,夫子无所发于之狂言而死矣!”
接下去是借人弇垌吊之口发哲学讲义,不管它了。神农不去尝百草到这里干啥?除非甘当呆鸟,最好别去考证。只说这婀荷甘,好清爽的名字,定是风露清愁绰约秀逸神仙般人物。与神农关系看来很不一般。大白天男同学正关门睡午觉,竟破门而入,大喊大叫。殊料神农同学听说老师死了,竟丢掉手杖大笑。不悲不戚,实属咄咄怪事。几句没头没脑的话,勉强译之:“咱们秉自然大德的老师,知道咱混小子神农怪里怪气,自由散漫,没啥出息,丢下咱们撒手去了。这下好了,咱老师没揭我那些狂言的老底就去了,永远地去了。”关键是“狂言”二字。成玄英疏曰:“狂言,犹至言也。非世人之所解,故名至言为狂言也。”原来如此!我的心忽然感到悲凉。似乎从这百十来字的生动场景、跌宕情感中,读出了“满纸荒唐言”四句
血泪交进之言。而潜台词则尚有“老师死了,而今而后知我神农者,其惟同窗眤友、至爱亲朋婀荷甘乎?”谁解其中味?定要类比红楼阿谁,便是附会。然读庄读红,未必不可用同一读法。既庄生梦蝶、蝶梦庄生,当然也可庄梦红楼、红楼梦庄。于是此曹彼庄两位说梦大师,神通对
语。或清辞丽句,或汪洋恣肆;千古情会,都把追求精神的超越、生命的飞扬、灵魂的自由作为人生最高境界——自然之美与美之自然。且知其永远难臻此善境而永远追求不止,如夸父大神然。如此追求,当然有梦幻,有破灭,有虚无,有绝望;-然也有执著,有憧憬,有欢欣,有生生不已的活力。说句二百五瞎抬杠的话:如果庄曹释老之属全是不可救药的悲观、虚无主义者,他们还唠唠叨叨说那么多话,写那么多书做甚?天地为心,生民是育。我看他们其实都是胸怀大志、干劲十足地表现自己,·要用自己的世界观、人生观改造世界与中国济世拯民呢。或黄钟大吕,或丝竹佳妙,主旋律乃至诚之音、温煦之声。当然,庄少了些人间烟火,多了点仙风道骨,往往使人产生此曲只应天上有之疑虑。曹则三教九流,广结善缘,歌哭同之,欢言与共,更能走进肉胎凡骨者的心。——奓,“开启也”;歪打正着,错得其理。
立此存照,暂毋庸议。想来《中国小说史略》中关于《红楼梦》的评说,吴先生·应当读到,《日记》中似未言及。无论如何,鲁迅听说“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应属不刊之论。吴宓以其独特的身世境遇,“悲凉之雾”,容有同感。然其“呼吸而领会之者,则与贾宝玉大异其趣。因为按吴宓《年谱》所引“中国之家庭是一政治组织”的说法,贾宝玉的的确确是贾府唯一的“持不同政见者”。这样一位相隔两个世纪的“前卫’’人物身影,离吴宓实在太遥远、太遥远,亦可谓之不可企及吧。
何以故?:陈寅恪先生是真正“读透”了吴宓的。而且,比吴宓自己更懂得这一个“吴宓”。1930年4月22日,吴宓记称:
正午在叶君处午饭。陈寅恪同餐,谓昔在美国初
识宓时,即知宓本性浪漫,惟为旧礼教、旧道德之学
说所拘系,感情不得发抒,积久而濒于破裂。犹壶小
受热而沸腾,揭盖以出汽,比之任壶炸裂,殊为胜
过。彼谓宓近来性行骤变者,实未知宓者也云云。
《日记》第五册,61页
陈寅恪臧否人物,颇富诗意。吴宓先生“诗意悖论”悲剧之由来,或可稍得其解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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