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涛研究(第二版)
作者: 朱良志
出版社: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7年05月
简介:
石涛作为中国画史上*的艺术家之一,不但留下了众多激动人心的作品,在绘画理论上贡献也很大,影响了三百多年来中国绘画乃至艺术的发展。本书是对石涛的综合性考察,选取有关石涛思想、作品和交游中的一些关键问题进行深入讨论,为理解和把握石涛难懂的画学、变化多端的作品以及纷繁的生平行实,提供某种参稽。时隔十二年后修订出版,吸收作者近年来对传世石涛款作品真伪考辨的成果和新发现的文献,充实内容,订正误说,增写新篇。
除《石涛研究》(第二版)外,作者同时出版的还有新著《传世石涛款作品真伪考》和纂辑校注的《石涛诗文集》,这三本书从不同的角度深化、丰富了对石涛这位艺术家的全面研究。
【目录】
引言
**编 画学术语汇释
**章 “一画”新诠
第二章 论石涛画学思想中的法概念
第三章 论石涛的“尊受”说
第四章 石涛“蒙养”“生活”两概念释义
第五章 论石涛的“资任”说
第二编 禅道渊源
第六章 石涛佛门辩诤考
第七章 石涛研究中的道教问题
第八章 石涛与旅庵
第九章 关于喝涛的几个问题
第十章 石涛与八大山人共同友人补说
第十一章 石涛晚年的“家”
第十二章 石涛佛门友人散考
第三编 交游丛考
第十三章 石涛在泾县
第十四章 石涛与“江东布衣”交游行实考
第十五章 石涛北游诸问题
第十六章 石涛与歙县梅庄吴氏交谊考
第十七章 石涛在真州
第十八章 石涛与丰南吴氏交谊考
第十九章 石涛与歙县岑山渡程氏交谊考
第二十章 石涛与徽商交游丛考
第二十一章 石涛晚年与广陵士人交游散考
第二十二章 田林《诗未》所见二涛相关史料
第二十三章 石涛与赵阆仙父子之交往
第二十四章 石涛与戴务旃相关问题补论
第二十五章 石涛与曹寅等交往三题
第二十六章 石涛生平交往人物辨(上)
第二十七章 石涛生平交往任务辨(下)
第二十七章 石涛生平相关地名斋名考释
第二十九章 傅抱石《石涛上人年谱》辨证
第四编 作品考略
第三十章 石涛艺术世界中的“楚风”
第三十一章 石涛的“躁”
第三十二章 石涛之粗
第三十三章 石涛的点与圈
第三十四章 石涛《写兰册》疏证
第三十五章 广州美术馆藏石涛《书画杂册》疏
第三十六章 石涛《墨笔人物花卉册》疏解
引用文献要目
人名索引
初版后记
第二版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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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言
研究石涛是令人激动的。数年的研究,给我带来一次次难以言传的痛快淋漓的感觉。一个乏味的研究对象,不能为寂寞的书斋带来色彩。石涛则不同,这位被齐白石称为“下笔谁敢泣鬼神,二千余载只斯僧”的艺术家,身上有十八般的武艺,进入到他精心布置的世界,你会有天女散花纷纷落、意气勃发射斗牛的感觉。在艺术上,石涛是一位画家,同时又是甚有品位的书法家,他还是一位造园家,造园史上公认清代初年张南垣为冠,而到康熙时代,则以石涛上人为翘楚。石涛没有为我们留下诗集,读他的诗,要到石涛同时代朋友的诗文集、清人所编诗歌选集以及石涛画跋中寻找,寻找的确有些不便,但当你读到他的诗后,你就会觉得不虚此行。民国年间曾有一位艺术家说,石涛是杜甫以后**人,我虽不敢附和此论,但也不敢隐匿他的诗给我带来的满足,他的杜鹃啼血式的故园呼唤,他的凄迷悱恻的清湘精神,穿过数百年清冷的历史,撞击着我的心灵。其诗有云:“拈秃笔,向君笑,忽起舞,发大叫,大叫一声天宇宽,团团明月空中小。”又云:“吾写此纸时,心入春江水,江花随我开,江水随我起。把卷望江楼,高呼曰子美。一笑水云低,开图幻神髓。”此翁岂作诗,直泻胸中天!王维有“夙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的诗句,石涛真可以说“夙世谬画师,前身应词客”。石涛又是在中国绘画史上罕见的思想者,一篇《画语录》,几乎成为中国画学史乃至中国美学史的压卷之作。
石涛的艺术家、诗人、思想者三者是相辅相成的。石涛绘画的巨大成就,其实主要来自他的诗情和智慧。石涛不是用浮泛的观察、虚与委蛇的应景来作画,他用他的深心来作画。他的深心是诗的海洋。石涛有“画到无声,何敢题句”的画跋,他的画就是他的诗,如他画黄山,他看到的不是山高耸、奇崛,而是莲花绽放,沧海奔流,紫气蒸腾,云蔼飘渺,他用意识的手去征服她。他的花卉画,也不同凡响,他突破比德的传统,把心中对氤氲流荡的生命的挚爱之情传达出来。没有诗人的背景,就不可能有石涛的画。石涛以诗作画,又用“脑子”来作画。绘画不是表达思想的,但没有思想是难以成功的。从《画语录》中可以看出,石涛是以智慧舞动这支秃笔。石涛大半生都在禅门度过,但他哪里甘心坐破蒲团,他简直就是一位行吟诗人!他把瘦筇,穿野陌,让自然抚慰他的灵魂,让真性眷顾他的心空。“法门”在石涛一生是个极富象征意义的对象。“长年闭户却寻常,出郭郊原忽恁狂”。一出重重“法门”,他的狂心就难收了,诗情在荒野中狂奔。他奔着奔着,心花怒放,恣意高蹈,“大笑宝城今日我,满天红树醉文章”,他感到世界如此广阔,树红了,云霓红了,他的心也醉了。法门,就是拘限,在旷野中,就没有了这门,所以他说作画是“不从门入”。没有了限隔,哪里还有门!无边的世界就是他的性灵之宅。石涛于此得出了“天生一人自有执掌一人之事”的重要论断。石涛是个智者,他用智慧作画。氤氲在石涛的诗情和智慧之中,使我这次漫长而艰苦的石涛研究里程充满了无穷的意趣。研究着石涛,也扣问着自己。
研究石涛又是富有挑战的课题。近一个世纪的石涛研究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在三个方面奠定了石涛研究的基础,一是绘画作品研究,一是生平行迹研究,一是绘画思想研究。我不是绘画研究的专家,只能算是业余爱好者。我在试图进行石涛研究时,翻阅了海内外石涛研究的资料,敬心承领着前人研究的启沃。如在石涛生平行迹的考辨中,傅抱石、吕佛庭、郑拙庐、汪世清、明复、李叶霜、陈传席、张长虹诸先生做了大量细致的工作,他们的很多研究极富启发性。在石涛作品的整理、研究中,程霖生、黄宾虹、张大千、谢稚柳、郑为、傅申、王方宇、吴冠中、方闻、萧燕翼、铃木敬、古原宏申等先生贡献*多,沿着他们走过的路往前,省却了很多工夫。在石涛的绘画理论上,徐复观、俞剑华、叶朗、姜一涵、韩林德、周汝式等先生的研究,联系广泛的哲学文化背景,解读石涛晦涩的理论,做出了很多有价值的工作。他们的解读,让我更加接近石涛的理性世界。我的石涛研究的过程,就是学习的过程。领略石涛,也领略着代代学人的精神和智慧。
石涛研究是难的。在中国历史上,几乎没有任何一个艺术家的作品伪造程度超过石涛,自清康熙以来伪造石涛的作品成为书画市场中的一道风景,甚至有专门伪造石涛的作手,他的书法、绘画都成为伪造而博取利益的对象。今天我们所面对的传世石涛作品情况可以说真假参半。从这样混乱的对象中理出石涛的踪迹其实是很困难的。石涛是一位前朝王室成员,他一生多交前朝遗民和沦落士人,他的朋友的诗文之集,有很多都入了清人的禁书之列,石涛的作品其实也或多或少受到此一影响。石涛的《自述》一文今不存,石涛没有诗集,没有文集,把握石涛的生活道路、艺术观念等,往往只是凭借一些画跋的只言片语去揣度,其困难可以想见。同时,不仅石涛的《画语录》难懂,石涛的画也很难懂,他的画在历史上引起截然不同的评价,赞之者誉之为古今罕见,贬之者说连看一眼都觉得难过,这本身就说明石涛艺术的把握是不容易的。故此,石涛生平、艺术、思想的研究还有大量工作可做。
石涛研究中,有大量的问题需要进一步厘清,有大量似是而非的结论需要辨析。如石涛的《画谱》是否为他晚年的亲自手定本,石涛生平是否有离开佛门改信道教的事,与此相关,石涛晚年是否有家室,等等,这些石涛研究中的重大问题,今天仍然存在着很大的意见分歧。即如他的画论,其“一画”概念直至今天,使人感到还是各说各的,也还有继续讨论的空间。石涛研究界的不少结论误解得程度颇深,以讹传讹的现象在相当程度上存在着。如一枝阁,它本是金陵大报恩寺中的一处小阁,石涛于1680年住进此一小阁,后石涛的“一枝”,“枝下人”等号,都与此相关,但却被不少研究误解为石涛是一枝寺的僧人,金陵根本不存在一枝寺。而通常解释一枝阁,说它在涚溪之西,啸台之傍。其实,这是将石涛朋友博尔都北**皋别墅中一处景点一枝阁与此混淆了。又如,很多石涛的年谱都有石涛南还之后,屈大均有一组诗赠石涛,傅抱石《石涛上人年谱》1694年条有“屈翁山(大均)此顷始悉上人北行归来,寄怀五首”。其实,这个判断有四误:一、此组诗不是五首,而是六首;二、此组诗的作者不是屈大均,而是梁佩兰;三、此组诗所赠“石公”不是石涛,而是石濂大汕;四、由此组内容丰富的诗得出石涛生平活动的经历,全是错误的。
本书不是全面地研究石涛的艺术、生平道路和他的绘画理论,而是选择一些我以为需要进一步讨论的问题,谈谈自己的意见。本书分为画学术语汇释、禅道渊源、交游丛考、作品考略四编,共三十六篇论文,记载着我四年多石涛研究的心得。其中尝试对很多石涛研究中的重要问题,提出一些自己的浅疏看法,希望能得到学界的指正。
第十一章
石涛晚年的“家”
石涛晚年弃佛入道,是不是有家室,成了近年来学界讨论的一个问题。在石涛的有关书札和题跋中,多次谈到了“家”的问题。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四通石涛写给岱瞻的信,其中一通云:“弟昨来见先生,因有话说。见客众不能进言,故退也。先生向知弟画原不与众列,不当写屏,只因家口众,老病渐渐日深一日矣。”由另一通书札中“中秋日与书存同在府上一别,归家病到今,将谓苦瓜根欲断之矣”,可判断此札乃石涛极晚之作,书风也合于此期特征。岱瞻,即江世栋,清初大收藏家。石涛诉说自己生活艰辛时,有所谓“家口众”之语,迫于“家”的负担,靠卖画为生。
上海博物馆藏石涛一花果图册,共8开,其中第七开有云:“稚子去年植高台,今年百合花正开。对人鼓舞何处至,疑是罗浮蝶里来。”款署“清湘老人极”,是其晚年作品。诗中所言“稚子去年植高台”,似乎证明,石涛有了子嗣。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石涛18开兰竹图册,其中一开画芭蕉兰草,题诗云:“求时不得至无端,呼酒擎杯遣薄寒。老夫难逢挥洒兴,教儿伸得纸须宽。”其中有“教儿”伸纸之语,似乎这孩子不小了。这也被当作石涛晚年结婚育子的重要证据之一。
徐邦达《石涛妻女问题》一文引石涛一件不太为人知的《袖魁图》,图上石涛跋云:“济南书记今白发,岁节钟馗旧绿襦。举手托天信见月,破鞋踏碎可怜渠。滔滔时辈今黄壤,六六年华属老夫。儿女来容翁便去,银瓶隔夜浸屠苏。天中节前二日戏图于耕心草堂。” 这件作品中有所谓“儿女来容”之语看,也似乎表示石涛此时已经有儿女了。然而此作为伪作。
石涛晚年果真娶妻成家并有了儿女吗?对此,学界有两种观点,一是石涛晚年的确成家娶妻生子,大涤堂就是其名副其实的家 。也有论者对此提出置疑,认为石涛晚年并未成家,其存世文献中所谓“儿女”、“稚子”等语,并非是其真正的子嗣 。
经初步研究,我的结论是,石涛晚年并未娶妻生子,没有真正意义的家,他所说的“家”是指包括其门人、帮助其生活的人等所组成的一个集体。
一、入住大涤堂前,石涛乃出家人,是无家之人。石涛娶妻生子之事只能在*后十年。
石涛大半生时间是一位出家人,出家人是无家之人,自然无妻室可言。1696年冬,大涤草堂建成,石涛正式离开佛门,成为一位在家的道士。也就是说,距离其去世前10年,石涛还是一个无家之人。**可存有疑问的是,石涛在南还之后,就是一位“久罢参”的高僧,基本离开了寺院,过着漂泊的生活,在这其中是否有安排家室之事呢?以下几则资料,可以否定这种可能性。
石涛有行书七古诗一件作品,作于1695年初,现藏四川博物馆,《中国古代书画图目》编号为川1-295。上石涛有跋称:“长年老病客他乡,闻者不须动颜色。……我老无家安得诀,故人有问常结舌。”款“一亥上元”,诗作于1695年的元宵节,诗中有浓厚的落寞情调。在热闹的节日气氛中,他感叹人世的无常,感叹世态的荒诞,透出一股酸辛。看着别人热闹的家,而自己是“我老无家”,顿生凄凉。可见,石涛在1695年初没有成家。
1695年春夏之交,石涛在《巢湖图》中题诗云:“且喜无家杖笠轻,别君回首片湖明。从来学道都非住,住处天然未可成。”款:“乙亥夏月,合淝李容斋相国与太守张见阳两先生相招予,以昔时芝麓先生稻香楼施予为挂笠处。予性懒不能受,相谢而归。”题诗和款语中对“家”的问题作了回答。说明当时石涛还是一个出家人,所以有“且喜无家杖笠轻”的说法,此时他没有家室。
陆心源《穰梨馆过眼录》卷三十六载有《石涛方文山书画合册》,其中第三页设色山水,上石涛题有诗:“无发无冠泱两般,解成画里一渔竿。芦花浅水不知处,偌大乾坤收拾间。”款“清湘瞎尊者戏为之者也,时乙亥秋九月。”也就是石涛从合肥归来的那年秋天。石涛以“无发无冠”形容当时的情况。石涛此时没有家,偌大乾坤就是他的家。
大涤草堂建成后,大约在1699年,石涛致八大山人一札,重求《大涤草堂图》,其中有这样的话:“济欲求先生三尺高、一尺阔小幅,平坡上老屋数椽,古木散樗数株,阁中一老叟,空诸所有,即大涤子大涤堂也。”从其中“阁中一老叟,空诸所有”语看,此时石涛虽然出佛入道,仍然是“空诸所有”,所谓成家之事没有踪影。
二、大涤堂中的石涛,仍然说“头白依然未有家”。
庞莱臣《虚斋名画录》卷十五载有石涛10开山水花卉册,有款云“乙亥二月病起作画呈季老诗长伯时正,原济石涛”,画作于1695年,为赠吴季翁之作,后有洪正治1731年所作之跋语,记载此册的由来。此册今不传世。其中第九帧题诗道:“斗煞人间儿女花,冰尽霜历返天涯。烟深水阔无消息,路远天长有叹嗟。故国怀人愁塞马,严城落日动边笳。只今对尔垂垂发,头白依然未有家。”
诗中有“只今对尔垂垂发,头白依然未有家”之语,应作于其出佛入道之后,“垂垂发”意味他不是佛子。“未有家”,似有双重含义,一是故国之叹;一是家室之叹。据此可以判断石涛此时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家”。石涛晚年所作《广陵探梅诗》,其中有一首云:“怕看人间镜里花,生平摇落思无涯。砚荒笔秃无情性,路远天长有叹嗟。故国怀人愁塞马,岩城落日动边笳,何当遍绕梅花树,头白依然未有家。”“头白依然未有家”,仍是他的咏叹。
石涛《庚辰除夜诗》中的*后一首云:“年年除夕未除魔,雪满天涯岁也过。五十有余枝叶少,一生累及友朋多。强将破砚陪孤冷,奈有毛锥忍不呵。郁垒神荼何必用,愧无风味抱嵯峨。”从诗中也可看出,在大涤堂中,可以说他有了外在的家,但这位艺术家仍然感到异常的孤独,五十有余枝叶少,是说自己来日无多。强将破砚陪孤冷,是说自己的孤独。由诗中也可对其大涤堂中的情况约略知之,老来得子情况根本就没有出现。
三、石涛晚年所说的“稚子”、“小子”应不是其儿女
石涛在出佛入道的10年时间中,有成家生儿育女的可能。设若他于大涤堂成、成了一位有发有冠之人,就娶妻生子。那么,在他1707年去世时,孩子也不到10岁。而上引上海博物馆所藏石涛花果册中的“稚子去年植高台,今年百合花正开”,姑且以此诗作于1707年,那么所述之百合花是一群不到十岁的孩子栽种的,这显然不合情理。北京故宫博物院所兰竹册题诗中的“老夫难逢挥洒兴,教儿伸得纸须宽”,即便判此画为石涛*晚之作,那么“教儿伸得纸须宽”也很难解释。几岁的孩童哪里能张罗纸墨笔砚的细活。
石涛晚年与退夫(程道光)相善,退夫对他的生活帮助很多,《过云楼书画记》载有石涛一致退夫的书札:“屏早就,不敢久留,恐老翁相思日深,遣人送到,或有药,小子领回,天霁自当谢,不宣。上退翁先生。大涤子顿首。天根道兄统此。”
这里的“小子”,如果按有的论者说法,解为石涛的孩子的话,那么一位不到十岁的孩子怎么能到较远的地方送屏风、拿药之类的事情。这“小子”不可能是他的儿子。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石涛庚辰(1700)年所作之《上元感怀》二首,题为《梦梦道人手稿》,其一云:“老去欢心强不开,儿童笑问故徘徊。只凭锣鼓轰天震,未觉花灯彻夜催。国富喜闻珠宝贱,民穷怕见火生灰。大家收拾关门坐,免使痴情泪眼开。”
二诗写上元节日,好不热闹,但热闹是别人的,他却在“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儿童笑问”之“儿童”,是那些不知愁滋味的少年,并非是石涛的子女。
四、石涛题跋中“家”的涵义
从现有的材料看,石涛晚年并没有结婚成家的事实,但又如何解释石涛所说的“家口众”呢?
从石涛的语言看,石涛所说的“家”意义比较宽泛。他说的“家口众”不一定就指妻室儿女的家。55岁之前,他作为个佛门弟子,寺庙就是他的家,佛门中人,就是他的家人。他称喝涛为“家喝兄”,佛寺就是他的家。
现藏于四川博物馆的《山水二段》,其中一段作于1695年,记载舟过芜湖心中的感受。跋云:“乙亥夏五月舟泊芜城,忆岩夫、实公诸旧好十无一在,舟中泪下,复夜深月上,不能寐,家人尽睡,余孤灯作此,以遣之。”这里的“家人”显然不是指他的家庭。而指同舟之人,或指他的门人。正是在1695年的夏天,石涛婉拒合肥朋友的邀请,说自己乐得无家,无家“杖笠轻”,走遍天下,自由自在。
五、石涛晚年可能的“家人”
石涛晚年所言之“家人”、“小子”,多半指自己的门人。
香港开发有限公司1969年出版之《石涛书画集》**册,图27影印石涛款《范宽笔意图》,其有题识语云:“除夜客真州之读书学道处,风雪中不得奉访西玉道兄,用范宽笔意。此小徒中有人大似西粤瞎尊者,未归客,请发一笑,清湘原济。”此作无年款,石涛客真州学道处在1695年秋到1696年。正在“舟泊芜城”之后,这里所说的“小徒”,应就是他在“舟泊芜城”一图行款中所说的“家人”。
石涛晚年的生活从寺庙转入家庭,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大涤堂可以说是他世俗生活的开始。在大涤堂这个空间中,石涛组成了他特别的“家”。石涛的“家口众”不是指妻子儿女,而是指他家中的成员。成员大致包括三部分,一是从他习画的人;二可能包括他收留的一些人(这两部分的人,可能都是他所说的“门人”);三是照料他生活的人。前两部分的人,有一些可以探知者。
在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的石涛致江世栋的四通书札中,有一封这样写道:“向日先生过我,我又他出。人来取画,我又不能作字,因有 事客在座故也。岁内一向畏寒,不大下楼,开正与友人来奉访,恭贺新禧是荷。外有宣纸一幅,今挥就墨山水,命门人化九送上,一者问路,二者向后好往来得便。”化九,就是长期以来被误为石涛本人的石乾,他是石涛的“门人”,也是从石涛学画的画家。从“命门人化九送上,一者问路,二者向后好往来得便”看,化九在石涛生活中起着重要作用。化九不仅随石涛学画,也随其学诗,甚至参与家中之管理。诗人汪遁予有《寄石涛兼怀破水、书载、山来、汉瓿、化九竹西》诗 ,其中郑蕃修(破水)、杜乘(书载)、张潮(山来)、张汉瓿等都是居扬州的诗人。汪颖(字遁予),歙县人,移居汉阳,自号老渔遁予,是一位常来扬州的著名诗人,而其中提到的化九,就是石乾。
晚年石涛身边,绝不止化九这样一位“门人”。而石涛与退夫书札中的“屏早就,不敢久留,恐老翁相思日深,遣人送到,或有药,小子领回”的“小子”,正是石涛的门人。而所谓“伸纸”的小儿,垒台的“稚子”,也有可能就是这批门客。
石涛可知门人除了石乾之外,还有一位名吴蔼的扬州诗人。吴蔼,字吉人,号阶木,歙人,康熙间诸生。此人为石涛友人程浚的内弟,与石涛交深谊厚。他虽然不工画,但却精于诗,乃是石涛的诗弟子。其诗歌成就为王西斋兄弟、李虬峰、朱古愚等所称赏。一生好壮游,其诗集有多首题八大山人画之诗作。
而洪正治就是石涛的另外一位“门人”画家。他自称“予以与老人居处*久”,与石涛有特殊的关系。华盛顿弗利尔博物馆藏有《洪陔华画像》,此中山水背景部分为石涛所作,石涛有“丙戌冬日清湘遗人大涤子极”款,为石涛逝世前一年(1706)所作。也就是说,在石涛生命的*后岁月里,洪正治与其“居处”。
人物画家蒋恒可能也是石涛晚年的门人。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石涛与蒋恒合作的吴南高像,中国古代书画图目编号1-4767。画一山,山之平顶上一人靠松而立。左侧下有小字题曰:“云阳蒋恒写。”与石涛同“居处”的门人可能还有高翔、程鸣等,他们是石涛的“门人”。
除了这些学画学诗门人之外,石涛晚年还需要生活上的照顾。石涛晚年,多病缠身,他在给江世栋的信中说:“自中秋日与书存同在府上一别,归家病到今,将谓苦瓜根欲断之矣。重九将好,友人以轿清晨接去,写八分书寿屏。朝暮来去,四日完事。归家又病,每思对谈,因路远难行。”沈阳故宫博物院藏有石涛书札数通,其中有一致哲翁之札中写道:“别后非常之病,有一月未下楼。上下气不接,气虚,食还如常。前日过我,弟正用药,拂枕而卧,不知罪罪。” 从多方面资料看,石涛晚年定居扬州之后,身体一直不好,生命的*后几年可以说病魔缠身。脱离了寺庙“集体”生活,他需要自己照料自己,更需要照顾自己的人。
六、石涛晚年不平静的“家”
相关材料显示,晚年石涛这个“家”颇不平静。沈阳故宫博物院藏有石涛另一通致哲翁札:
两次教我以离家,恐有非事,故未得亲自登堂走谢,少定再来趋教。
此札笔致老辣,乃石涛极晚之作。从这里反映的情况看,石涛恐怕家中闹出“非事”,而他朋友劝他早点离开这个家,这已经不是一般的危机了。身体多病,心情不好,而生活也愈加困顿,再加上如此之“非事”,这个苦瓜真的要从藤上断落了。我们无从知道他的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他无妻无子,并非是普通家庭之间的纷争。他家中的“非事”只能在他、门人、帮助他生活的人之间出现。从“少定”一语揣测,其府上一定此时正经历不定,似乎像是门人之间的内讧、争斗。他苦心经营一个大涤草堂,到头来却想逃离这个“家”。
另外,晚年他在大涤草堂中,生活的困顿非一般人可以想象。他在给哲翁的信中说:“时闻贵体安和,心甚喜,因倒屋未出门也,不尽。”(此札今藏上海博物馆)已经到了家危屋倒的地步,大涤堂再也没有刚建时的煊赫了。他在给江世栋的信中诉说着心中的痛苦:“先生向知弟画原不与众列,不当写屏,只因家口众,老病渐渐日深一日矣。……弟所立身立命者,在一管笔,故弟不得不向知己全道破也。或令亲不出钱,或更开与众画转妙,绢矾来将一半。因先早走字请教行止如何,此中俗语俗言,容当请罪。”(此札今藏北京故宫)从此信中可以看出,他的生活需要朋友接济了;当他为了家人过活,不顾老年精力不如,舞笔难转动,宁愿干写屏这样以前不愿做的事时。
他有《绝粒》诗二首,其一云:“寒欺茅屋雪欺贫,绝粒还堪遣谷神。傲世不妨寻旧侣,忍饥聊复待新春。时催朽木浑忘倦,一笑空山自解嗔。会得迂疏生事拙,掩关端许砚为邻。”“风雨猖狂万马奔,堆篱倒竹压蓬门。无柴烧尽过冬火,有力煨穷养拙根。迹地裁诗湖雁字破山作画野樵痕。空堂夜夜明如昼,魂断梅花冷落村。” 诗作于1697年之后,可见石涛晚年生活的窘迫状况。
家庭中的不宁,也预示了石涛身后的萧寥。阮元《广陵诗事》卷十记载:“石涛和尚自画墓门图,并有句云:‘谁将一石春前酒,漫洒孤山雪后坟。’诗人高西唐独敦友谊,年年为之扫墓酹酒。闵廉风有《题石涛墓门图》诗云:‘可怜一石春前酒,剩有诗人过墓门。’”高西唐,即诗人、画家高翔;闵廉风,即诗人闵华。石涛生前就预见自己生后的寂寥,而唯“剩有”扫墓者一人,反映出这位伟大艺术家身后的凄清。他生前是“一枝寂寥”,身后还是“一枝寂寥”。他没有自己的子嗣。
他去世以后,伪作风行,如门人石乾堂而皇之地将老师的印章盖在自己的画上,以索高价。李虬峰在为其作传时,竟无一言及于石涛的后代(这其实是一般传记的通例) ,这也说明石涛并无真正的儿女。
七、对李驎所说“伤孩抱”问题的解释
李驎《清湘子六十赋诗》二首之**首道:“清湘仙客隐河滨,筇杖初扶指使辰。耆旧天潢留一老,丹青神品足千春。名登玉牒伤孩抱,迹托黄冠避劫尘。沧海纵教深复浅,碧筒常醉莫辞频。”
学界有将“名登玉牒伤孩抱,迹托黄冠避劫尘”两句,作为石涛晚年有家室的证据。认为:“说明石涛在六十岁以前就已经娶妻生了孩子。” 其实这两句话中的“名登玉牒”,是说石涛出身皇族,“伤孩抱”指的是李驎在《大涤子传》所记载的,父兵败被杀,“是时大涤子生始二岁,为宫中仆臣负出,逃至武昌”。也就是石涛在《钟玉行先生枉顾诗》中所说的:“嗟予生不辰,髫龀遭险难。”意为襁褓之中,便遭不幸。
李驎《大涤子传》云:“后见诸同辈好名鲜实,耻与之俦,遂托于不佛不老间。嗟乎!韩昌黎《送张道士》诗曰:‘臣有胆与气,不忍死茅茨。又不媚笑语,不能伴儿嬉。乃著道士服,众人莫臣知。’此非大涤子之谓耶!”韩愈的这首《送张道士》诗,主要是赞扬张道士以国家生民利益为重,疾言痛陈治国之利弊。韩愈《送张道士》诗云:“张侯嵩高来,面有熊豹姿。开口论利害,剑锋白差差。恨无一尺捶,为国笞羌夷。诣阙三上书,臣非黄冠师。”李驎引此诗是恰如其分的,他要赞扬的就是这样有气有胆的黄冠道人,入道并不是逃遁,而是热血使之然。其中的“又不媚笑语,不能伴儿嬉”数语,暗指石涛的生活旨趣,前者说石涛的不同流俗的高风,后者似乎透露出石涛并没有选择了世俗生活,娶妻生子,没有子嗣,如果石涛晚年沉浸在绕膝之喜中,李驎此语则就有些讽刺的意味了。“不能伴儿嬉”是石涛晚年生活的直接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