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店竹书老子论考
作者: 李若晖著
出版社:齐鲁书社,2004
简介:朱德熙先生曾说,在简帛考释中,“有时考释出了文字,仍旧不能理解文义”山,这确是经验之谈。
在这方面,学界注意较多者为假借,而对於古语的生僻义措意较少。例如郭店《老子》甲19:“天地相合也,以逾甘露。”“逾”,帛书甲、乙本均作“俞”,王弼本作“降”。《郭店楚墓竹简》整理者注:“帛书本作‘俞’,整理者认为:‘俞,疑读为揄或输’可从。”高明先生《帛书老子校注》“以为‘俞’字当借为‘雨’。”刘信芳先生《荆门郭店竹简老子解诂》则认为:“‘逾’读为‘贾’。”丁原植先生表示赞同。陈伟先生则另辟新说:“我们知道,《鄂君启节·舟节》中‘逾’表示舆‘上’相反的航行过程,大致是‘下’的意思。我们还曾对《国语·吴语》的一段记载作过讨论,得知其中‘亦令右军衔枚逾江五里以须’的‘逾’也是指沿江而下。然则,《老子》甲中的‘逾’字可以直接训为‘下’,适与传世本‘以降甘露’的‘降’对应。”若晖按:原注及高、刘诸说都只是着眼於本文可通而言。陈说则从文例比勘得出“逾”可训‘下”,其说可信。
但也有相反的情况,就是别出心裁,有意标新立异。裘锡圭先先生在讨论中国古典学的重建时,就曾指出在将简帛古书与传吐古书相对照的时候,应当避免不恰当的立异,即“将简帛古书和传世古书中彼此对应的、意义相同或很相近的字说成意义不同”。
下面举一个例子。《老子》第四十五章:“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躁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正。”对造句话的传统理解是:“最完满的东西好像有欠缺一样,但是它的作用是不会衰竭的。最充盈实的束西好像是空虚一样,但是它的作用是不会穷尽的。最正直的东西好像是弯曲一样,最灵巧的东西好像是笨拙一样,最卓越的辩才好像是口讷一样。清静克服扰动,寒冷克服暑热。清静无为可以做人民的模范。”其中“大直若屈”一语,郭店竹书乙14-15作“大植若屈”。武汉大学哲学系吴根友先生据此另立新说,认为:“楚简本《老子》中‘大植若屈’一句中‘植’字,即是古代门框之外又粗又长的大直木,加锁於其上使被锁之门更加牢固。而‘植’字乃为其他版本同句中‘植’之本字。……‘木植若屈,句中的‘屈’字,其本意为‘短’也。联系上文‘植’字之意,则此句可直译为:‘高大的户植仿佛很短。’此正是老子以逆向思维来破常识之知。世人皆以为门之户植愈高大,其守门也愈坚固。老子则不以为然,他认为,若民无盗心,则户植虽短而其门牢固,故大植若短,非真短也,乃在於侯王有道而万物白化,无有盗贼。”其後,吴根友先生又在《以楚简本“大植若屈”与王弼本“大直若屈”之差异为例看老子思想演化的轨迹》一文中进一步认为从“大植若屈”到“大直若屈”的变化,“反映了《老子》文本在解读过程中意义位移的一种进路:那就是很多有关政治策略与方法的思想,逐渐普世化为一般士人的一种个人德性,由特殊的政治智慧变成了具有更加普世性的人生智慧。因此,由政治哲学向伦理学的转化是《老子》文本意义位移的一种进路。”
检寻吴氏立论的根据,约有以下六项,今逐一考校如次。
《老子》成书的过程,是一个争论旷日持久,迄今仍无结论的悬案。关於这一悬案,历来较有影响的说法有:
一、一人所著
此说又可依各家所说作者之不同,分为老子手著说和他人所著说。
老子手著说首见於《史记》卷六十三《老子韩非列传》:
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
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
於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言而去。莫知其所终。
此说自宋以来迭遭攻讦,但近年来重获尊信。
此外,还有一些学者认为《老子》系他人所著,托名老子。至於究为何人所著,则众说纷纭,笔者限於见闻,只知有杨朱、太史儋、詹何诸说。
但即便是在以《老子》为老子手著的学者中,也基本认为《老子》书中有後人附益的成分。
汉魏时期以《指归》本、河上公《注》本、《想尔注》本、王弼《注》本为代表的定型期。
杨树达先生曾“考得传记明载习老子或称好其术者凡得五十许人”,另《汉书》卷三十《艺文志》著录《老子邻氏经传》四篇、《老子傅氏经说》三十七篇、《老子徐氏经说》六篇、刘向《说老子》,《隋书》卷三十四《经籍志》三《子部·道家》河上公注《老子道德经》二卷下注云:“梁有漠长陵三老毋丘望之注《老子》二卷,虞翻注《老子》二卷,亡。”又王弼注《老子道德经》二卷下注云:“梁有《老子道德经》二卷,张嗣注;《老子道德经》二卷,蜀才注。亡。”又《老子道德经》二卷下注云:“锺会注。梁有《老子道德经》二卷,晋太傅羊祜解释。”此外,马融、宋衷、刘陶、董遇、张揖、荀融、范望、郭璞等均曾注《老子》,凡此皆已亡佚。今存汉魏旧注仅《指归》本、河上公《注》本、《想尔注》本、王弼《注》本
数家而已。
西汉严遵《老子指归》本,其书已残,今存者约当王弼本的第38-81章。岩氏《汉书》有传,附於卷七十二《王贡两龚鲍传》。但传中未明言其著《指归》,《汉书》卷三十《艺文志》也未著录,致使後人疑其为伪,但旧志是否著绿并不足以定一书之真伪,从用语、引用等方面来,当非伪书。检陆游《渭南文集》卷二十六《跋老子道德古文》曰:
右漠严君平《道德经指归》古文,此经自唐开元以来,犹传明皇帝所解,故诸家尽废。今世惟此本及贞观中太史令傅奕所校者尚传,而学者亦罕见也。予求之瑜二十年,乃尽得之。衢本宋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卷十一亦曰:
其章句颇与诸本不同,如以《曲则全》章末十七字为後章首之类。
可见自古皆以《指归》有《老子》经文,且为《老子》古本之一。不过,今存怡兰堂本第十三卷,金春峰先生疑为伪作咀,可备一说。今本以《道藏》本、《怡兰堂丛书》本为佳。
旧题漠河上公《老子章句》本,今存。但此书的真伪也颇有争议。近来学界基本认同此书为西汉人所作,托名河上公。另有个别学者认为当成书於魏晋以後、东汉时期,不足据。今本以敦煌唐写本为佳,但均系残本,全本则为《四部丛刊》初编影印常熟瞿氏铁琴铜剑楼藏宋建安虞氏刊本。
张道陵《老子想尔注》本,此书久佚,赖敦煌莫高窟出土残卷得见,此卷现藏英国伦敦大英博物馆东方图书部,编号S.6825。
写卷时代为六朝,照片及释文见饶宗颐先生《老子想尔注校证》。
三国魏王弼《老子道德经注》本。这已成为後世的《老子》标准版本。较好的本子有浙江书局刻明华亭张之象本、黎昌庶辑《集唐字老子道德经注》,另《道藏》所收《道德真经集注》亦於王弼注全录。
综观上述四本,已奠定後世《老子》流传的基本格局:河上公《注》广泛流传於民间,《想尔注》本即後世道教五千言无虚词本之祖,王弼《注》本则是历来文士案头所必备。因此,可以说《老子》各本至此已定型。
然而无论如何校改,结果终不能出上述诸本的框架——即使是今天的我们。因此,为了避免那种无差异性的混沌局面再次出现,在对任何一个时期、系统的本子进行校勘时,我们都不
应当随意根据其它时期、系统的本子改动文字,要使每个本子都能说:我是我所是山。这一点,清儒早巳言及。段玉裁《经韵楼集》卷十二《与诸同志论校书之难》曰:
……故校经之法,必以贾还贾,以孔还孔,以陆还陆,以杜还杜,以郑还郑,各得其底本,而後判其义理之是非,而後经之底本可定,而後经之义理可以徐定。不先正《注》、《疏》、《释文》之底本,则多诬古人;不断其立说之是非,则多误今人。
尤其当面对尚未定型的郭店简本时,我们更应审慎。我们不能赞同那种动辄以“众本如此”、“今本更优”为由改动郭店简本的做法,特别是在其文字可通的情况下。在校勘中,对其他3个时期本子的参考,应仅限於以下4种情况:
简序混乱,可以参照他本编次。
筒文残缺,可以参照他本补齐。
文字不识,可以参照他本释读。
书寫显误,可以参照他本改正。
以上4点,实即承认了他本对理解郭店简本的规定性——因为它们之闲的血肉相连,乃是不争的事实。正是基於此,我们也绝不赞同那种挖空心思标新立异的做法。我们必须以“由字以通其词,由词以通其道”为原则,因为我们所诠释的,是一部哲学名著。
问题在於,如何具体操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