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思想史论集续篇
作者: 徐复观著
出版社: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2005重印)
简介:中国思想史工作中的考据问题——《两汉思想史》卷三代序
兹当《两汉思想史》卷三刊行之际,对自己年来在思想史中所下的考据工夫,应作一解说,因为有朋友曾向我提到此一问题。
我以迟暮之年,开始学术工作,主要是为了抗拒这一时代中许多知识分子过分为了一己名利之私,不惜对中国数千年文化,实质上采取自暴自弃的态度,因而感愤兴起的。我既无实际权势,也无学术地位,只有站在学术的坚强立足点上说出我的意见,才能支持我良心上的要求,接受历史时间的考验。考据不是以态度对态度,而是以证据对证据。这是取得坚强立足点的第一步,也是脱出“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的混乱之局的第一步。
一谈到考据,大家会立刻联想到乾嘉学派。以考据为专门之学,的确是出自乾嘉学派,但他们在以汉学打来学的自设陷阱中,不仅不了解宋学,且亦不了解汉学。更糟的是,他们因反宋学太过,结果反对了学术中的思想,既失掉考据应有的指归,也失掉考据历程中重要的凭借,使考据成为发挥主观意气的工具。这在本书附录上的《清代汉学衡论》中已有较翔实的陈述。其中在训沽校勘上卓有成就的,又都短灯零碎,距离思想的层次很远。此种风气,为现代学人所传承,更向古典真伪问题上发展,应当是好现象。但发生影响最大的“古史辨”派,卤莽灭裂,更从文献上增加了中国传统学问的困扰。要从这种困扰中解脱出来,重新奠定学术工作起步的基础,只能出之以更谨慎更精密的考据,破除他们肤浅粗疏甚至是虚伪的考据。否则他们会斥抱有不同意见的人是“游谈无根”,因而加以抹煞、讪笑。
乾嘉学派,一直到今天还是一股有力的风气。我留心到,治中国哲学的人,因为不曾在考据上用过一番工夫,遇到考据上已经提出的问题,必然会顺随时风众势,作自己立说的缘饰。例如熊师十力,以推倒一时豪杰的气概,在中国学问上自辟新境。但他瞧不起乾嘉学派,而在骨子里又佩服乾嘉学派,所以他从来不从正面撄此派之锋,而在历史上文献上常提出悬空的想像以作自己立论的根据,成为他著作中最显著的病累。其他因乘风借势而颠倒中国思想发展之绪的,何可胜数。所以我从《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起,考据工作首先指向古典真伪问题之上。
关于两汉思想,现时一般的说法:陆贾的《新语》、贾谊的《新书》、董仲舒的《春秋繁露》,都是不可信赖的文献,《说苑》则系成书于刘向之前,并非刘向所著。诸如此类,我若不自己下一番考据工夫,要便是把这些著作,从两汉思想中武断地加以剔除,要便是不考虑异同之见,我行我素地加以阐述。这都不是真正负责的态度。自己下过一番工夫后,凡是他人在证据上可以成立的便心安理得地接受,用不着立异;凡是他人在证据上不能成立的,便心安理得地抛弃,无所谓权威。我每一篇文章中,几乎都作了这种不同程度的努力。对较有关键性的一词一语、一事一物,亦必探索其来源、较量其时代。未曾无批判地接受过传统的说法,也未曾无批判地否定过时人的说法。在证据的打擂台上所得出的结论,这才是可资信赖的结论。若由后起的坚强证据将已得出的结论推翻,这是学术上的进步,我由衷地期待这种进步。
在治思想史中言考据,必然地向另外三个层面扩展。一是知人论世的层面,思想史的工作,是把古人的思想,向今人、后人作一种解释的工作。我深深体悟到,解释和解释者的人格常密切相关,这在当前的中国表现得最为突出,不必—一举例。由此可以断言,古人的思想,必然与古人的品格、个性、家世、遭遇等有密切关系,我更深深体悟到,在二十余年的工作中,证明了克罗齐(Cro’ce,1866——1952)“只有现代史”的说法。没有五十年代台湾反中国文化的压力,我可能便找不到了解古人思想的钥匙,甚至我不会作这种艰辛的尝试。由此可以断言,古人思想的形式,必然与古人所遭遇的时代,有密切关系。上面两种关系总是纠缠在一起。把这种关系考据清楚,是解释工作的第一步。我每篇文章中,都走了这样的第一步,却走得并不够。
其次,是在历史中探求思想发展演变之迹的层面。不仅思想的内容,都由发展演变而来,内容表现的方式,有时也有发展演变之迹可考。只有能把握到这种发展演变,才能尽到思想史之所谓“史”的责任,才能为每种思想作出公平正确的“定位”。我每篇文章中,在这方面的努力是非常显然的。这是一种考据,也是考据中的一种重要方法。
第三是以归纳方法从全书中抽出结论的层面。在此一层面中,首先须细读全书,这便把训诂、校勘、版本等问题概括在里面。我不信任没有细读全书所作的抽样工作,更痛恨断章取义、信口雌黄的时代风气。仔细读完一部书,加以条理,加以分析,加以摘抄,加以前后贯通、左右比较,尚且不一定能把握得周到、真切,则随便抽几句话来作演绎的前提,尽量演绎下去,这只能表现个人思辨之功,大概不能算是为学术做了奠基工作。我最多的工夫,常常是花费在这一层面上,这是古人所易,却为今人所难的。虽然如此,我的著作,便可全资信赖吗?决不敢这样讲。所以我总是希望读者能由我的文章引起亲读原典的兴趣。但要得到可信赖的结论,我所提出的考据工作总是值得参考的。
一九七九年七月于九龙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