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债
作者: 叶辛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8年09月
简介:
“美丽的西双版纳,留不住我的爸爸,上海那么大,没有我的家,爸爸一个家,妈妈一个家,剩下我自己,好像是多余的。……”当年由《孽债》改编的电视连续剧,在国内引起轰动,小说更是在千万读者中流传。
【媒体评论】
当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覆盖了整个中国的城乡。如今几十年过去了,喧嚣归于沉寂,记忆渐渐变得朦胧与淡忘了。然而对那些家庭与那一部分人的那些记忆永远是说不完也写不尽的故事,永远是与人类命运息息相通的社会热点。
【前言】
“叶辛二卷集”序
叶辛
两年多之前,中央电视台的一位女导演专程来到上海,为我拍摄中国当代文学大家的专题片。她五十五岁了,对我说,三十多年前,当她还是一个扎着两条小辫子的姑娘时,她读到了《蹉跎岁月》,那时她深为感动。三十多年过去了,当她接受今天这一任务时,她又拿起《蹉跎岁月》,她在读之前,想当然地以为,像她年轻时代读过的许许多多作品一样,时过境迁,这本书已经过时了。没想到,读了以后,她还是深为感动,“一点也不过时哎,”她用有些惊讶的语气说,“你想,我已经是一个经历了人生的中年女性了,仍受到感动。”
她加重了语气:“我再不是没谈过恋爱的女大学生了!”
我觉得,她的这话,比所有的那些夸我写得好、写得如何如何的评论都让我高兴。
一本好书,是活在读者心上的。
一本优秀作品,是会活在几代读者心上的。
一本伟大的作品,历经时间和历史的洗礼与检验,是活在人民心上的。
所有的作家,有追求有志向的作家,都在努力使自己的作品能达到这一境界。
我已经写了大半辈子,创作了三十多部长篇小说,出版了一百几十本书,一半多是再版书。今年的上海书展推出了我的十八本书。除了长篇小说《古今海龙屯》是新作,散文集《我的山乡情》是汇编本,十六本长篇小说全是再版的。其中的长篇小说典藏丛书,出版社考虑到图书市场的形势,只肯印三千套。六月底我见到样书,八月的上海书展上,社领导告诉我,书已经脱销了。另一家出版社的责任编辑则更干脆,给我来信说,叶老师,你还有哪几本长篇小说没编进书系的,一并给我们出。没想到我们印的七千套书系,卖得这么快。
我是清醒的,和一些书曾经有过的数万、数十万、上百万册印数比起来,几千册的印数实在微不足道。在我已经写下的三十多部长篇小说中,不乏一些受到好评甚至有争议的作品,诸如《我们这一代年轻人》《风凛冽》《省城里的风流韵事》《私生子》《华都》《缠溪之恋》《家教》《问世间情》《客过亭》等,这些书有的曾被电台多次广播,有的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有的也曾一次一次再版,但在我所有的长篇小说中,《蹉跎岁月》和《孽债》无疑是其中影响*和*受欢迎的,几乎在所有地方的文学活动中,签售活动中,都有热心的读者询问:你带《蹉跎岁月》来了吗?带《孽债》来了吗?
人民文学出版社这一次决定将两本书作为“叶辛二卷集”推出,不但令我高兴,而且对关心我的广大的知青读者,对喜欢我作品的各个年龄段的读者,都是一件好事。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曾经是推动中国整个社会、涉及成千上万家庭的一件大事。波澜壮阔的上山下乡运动当年触及亿万城乡百姓的生活,这一段历史虽然翻过去了,但它影响了整整一代共和国同龄人的命运。
历史的巨轮碾过,会将一切埋葬。甚至一代人的记忆,也会随着岁月流逝而消失。
但是文学、影像、意味深长的作品会因它的弥足珍贵而存在。
这一次再版,我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分别对两本书做了认真的修订。只是修订,纠正错别字、标点符号,没有重写过一句话。我要让这两本书保持他初版时的原貌。《蹉跎岁月》写毕于我三十岁时的1979年,《孽债》写作于我四十出头时的1990年至1991年。那个年头我的小说语言,和我今天创作时的语言风格,显然是不同的。换一句话说,年近七旬的我,已经写不出我三十岁和四十岁时的那种语言格调了。《孽债》英文版,也是根据初版本翻译的。
岂止是语言有所变化,在重读和修订这两部书时,我发现小说中描写到的近半个世纪前的山野乡村里赶场的情形,村寨上社员群众参加群众大会的氛围,山野四季里的景物,今天再走进贵州山乡,也很难寻觅了。尤其是知识青年的服饰打扮、衣着,知青点上的陈设、布置、生活设施,都一去不复返了。尤其那个年头的花销,钱的数量,男女知青之间复杂、微妙、既有竞争又有妥协的关系,都带着那个特定年代的痕迹和特点。绝非现在人们时常讲到的什么“单纯”“热情”一两个词能概括得了的。
记得《孽债》在近年重播时,很多上海人都惊讶地发现,今天的上海家庭,早已不是电视剧中的那种居家陈设了。想想,时光只不过翻过去二十年呀!且别说知青时代,离开如今已经四五十年了。
关于知识青年,关于上山下乡,在百册规模的《中国知青文库》总序中,在我写下的《论中国大地上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中国知青运动的落幕》两篇论文中,在十年之前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推出的《叶辛经典知青作品文集》(八卷本)的序《永在流淌的青春河》中,我已做了充分的阐述和概括,就不在这里重复了。
好在这些文字网上都能找到,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在阅读小说之后找来一览。
中国知青的历史,是二十世纪历史中一个无法抹去的凝重印记,一道独特的风景。
如果说小说是一部生命之书,那么这生命必然是我们体验和经历过的有血有肉的生命。
如果说小说是一部闪光的生活之书,那么这生活必然是五光十色、栩栩如生、有风流也有苦难、有欲望也有拼搏、有烦恼也有猥琐、有挫折也有奉献的生活。
但愿我的这一套“二卷集”仍能打动读者的心。
2017年9月9日下午三时许
于上海寓所
【书摘与插画】
精彩篇章选登
*章
高空中一大片卷积云,白得像闪光明亮的釉瓷,鱼鳞片似的排列齐整地伸展到远远的天边,且随着时间的流逝,云层在施展魔力般往下压。
上海俗谚道:“鱼鳞天,不雨也风颠。”
看样子,即便不马上落雨,也要刮大风。这在秋高气爽的上海,是很少有的现象。
好在小菜已经买回来了,梅云清手里拎着满满一菜篮,足够三口之家吃两三天了,不碍事。儿子沈炀手里捧着台电子游戏机,欢天喜地朝楼上蹦。有了这玩意儿,整个星期天他都不会吵着闹着到外面去玩。沈若尘心里说,看这样儿,安心写篇短文没问题。报上在讨论“第三者插足”的社会现象,报社一位朋友约他写篇带总结性的文章,准备结束这一讨论的栏目了。
“若尘,报纸来了,你从我兜里拿钥匙,开开信箱。”梅云清朝楼梯旁自家的信箱里瞅了一眼,抬起臂膀,示意丈夫掏钥匙。沈若尘从她兜里刚摸出钥匙,她就急促地道:“我先上去了。炀炀,炀炀,等等我。”
她一路喊着,追上楼去。
沈若尘眯眯含笑地瞅着妻子敏捷地跑上楼去的背影。云清家三姐妹都很美,被誉为三朵金花,而云清是三姐妹中*美的,她个儿高高,颀长而丰满。儿子炀炀都快十岁了,她仍显得风韵别致,和她一路上菜场,沈若尘留神到不少男性的目光时时扫向妻子。是啊,在喧嚣嘈杂、纷扰刺激的大上海,沈若尘总算筑起了一个安宁乐惠的小窝。他有一个幸福的小家庭。
打开信箱,抽出当天的报纸,一封信掉落在地上。沈若尘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上海译报》上的标题,俯身拾起了信。
牛皮纸信封,落款是西南边陲的云南省西双版纳勐禾大寨月亮坝。沈若尘的双手颤抖起来,十个指头仿佛全在这一瞬间麻木了。两份报纸掉落在地上,他丝毫不曾察觉。他撕开了信封,由于过分激动,信封竟从一角斜斜地撕向对面的一角,连信纸也被撕烂了。他小心翼翼地展开信笺,看抬头的称呼,看字迹,看信下角的署名。他稍稍舒了口气,这才镇定地读起信来。若尘吾友:你好!
没想到我在月亮坝给你写信吧?连我自己都不曾想到要在这里给你去信。你搬进新村房子,住上了两室一厅的新公房,曾来过一封信,是写给允景洪的。我还没给你回信呢!幸好你新搬的住处好记,过目不忘,二十弄三十号四单元四楼,我记住个二三四,再也忘不了啦!要不,这回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原谅我给你带去的是个不幸的消息,韦秋月死了。死于她的老毛病头痛,医生诊断是脑部肿瘤。她和你生下的女儿沈美霞,成了个没爹没娘的孤儿。孩子十四岁了,懂点事,见我问她以后怎么办,她说要去找你,还说这是妈妈临终前的嘱咐。说着,她掏出一封前几年你写给韦秋月的信,那上面有你工作的编辑部地址。面对这样一个孩子,我能说什么呢?顺便告诉你,在这里,不知从哪里刮起的一股风,当年为回上海,像你一样和韦秋月离了婚留下的孩子,现在都长大了。他们成了十五岁左右的少男少女,逐步懂事了,多多少少知道了自己的生身秘密。于是乎,他们中的一些胆大的娃娃们便呼群结伴,相约着不远数千里到上海寻找或探望亲生的父母。和他们相比,孤独无依的沈美霞似乎更有权利到上海去找你。
这次我从州府下乡,是来了解边疆贸易的发展情况,顺道弯进月亮坝来。本想故地重游,没料想了解到沈美霞的情况和她的意图。作为当年同一知青点集体户的伙伴,作为今日多少还维持通信联系的朋友,我觉得有必要把这个情况告诉你,以便你思想上有所准备。
我仍在州外贸,看来一辈子把根扎在西双版纳了,无意中应了人们常说的一句俏皮话:“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儿孙。”情况不能同你老兄相比,但日子却也过得逍遥自在。
再见!祝安好!
愚友家雨读信的时候,沈若尘仿佛从谢家雨书写的字里行间,嗅到阵阵扑面而来的素馨花的清香。哦不,那不是从信笺的字里行间拂来的,那袭人的芬芳是从秋月手腕上戴着的素馨花手镯上掠过来的。
沈若尘木然呆立着,微翕下眼睑,岁月拉开的距离陡地缩短了。把信笺装进信封时,他的手还在颤抖。直到此时他才发现,信纸的反面,还有谢家雨补写的几行字:又及:
我想应该告诉你,你的女儿沈美霞美极了。这里的寨邻乡亲们和农场职工都说她长得像韦秋月。可我觉得,她比当年的韦秋月还要美。这大概就是上海与西双版纳相隔数千里的血缘造成的遗传优势吧。“我的女儿!”沈若尘喃喃地自语了一声,似是要把遥远的记忆从虚无缥缈中找回来。可是他从没同梅云清说过,插队落户时他有过一个妻子,在千里迢迢的西南边陲他还有个女儿,亲生女儿。他心慌意乱,他惶遽不安。该怎么办呢?美霞当真要到上海来吗?她只有十四岁,要坐长途车,要坐两天三夜的火车,光是旅途就要七天,她有这个胆子?沈若尘浮起一丝侥幸心理,也许沈美霞会畏惧路途的遥远,也许她只是碰见了谢家雨说说而已。但他马上意识到这一侥幸心理是可笑的。美霞没有亲人,她靠谁去生活?对父亲的思念,对上海的向往,都会使她踏上旅途的信心倍增。况且她还可能与同命运的少男少女们结伴而行啊!
那么他该怎么对梅云清讲呢?天哪,他该如何启齿?
沈若尘揣好撕成两片的信,迈步上楼时,后面有人喊,你的报纸掉在地上,忘拿了。他急忙反身下楼,弯腰捡起报纸,直起身子来时,他看到信箱门没上锁。噢,他整个儿失态了。
雨比预料的还要快地落下来,风翻卷着雨帘,把丝丝缕缕雨星儿扑打进楼道里来。沈若尘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梅云清赤裸的丰腴的手臂伸出去,在枕边的床头柜上摸着了小灯的开关,“啪嗒”一声,把橘红色的小灯打开了。她转过脸来,绯红绯红的脸颊上洋溢着喜气,兴奋的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波,微显着羞涩和娇气地道:“搂着我。”说着,把脸庞往沈若尘胸怀里一埋,身子缩了缩,紧紧地偎依着他。
沈若尘习惯地搂着妻子,性事过后,他知道云清还需要抚慰,需要“发发嗲”。他一手搂着妻的颈脖,一手在云清滑爽光润的背脊上轻轻抚摸着。
云清呢喃般轻哼着,表示着自己的满足和惬意。她的声音既像紧贴着他的心房,又好似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带着共鸣音传进沈若尘耳里:“今晚上,你真让我快活得要命。”
随着她的话声落音,她在他的锁骨那儿吻了一下。
沈若尘又紧紧地搂一搂她。是啊,他爱她,爱她的善良和坦率,爱她的美貌和妩媚。刚同她恋爱时,替他参谋的同事是如何盛赞她的?对了,他们说她艳丽而不妖冶,性感而不风骚,是个理想女性。那是人们仅凭她的外貌说的。婚后,只有沈若尘真正地明白,云清是多么可爱。他从来不曾把过夫妻生活视为负担。每一回,他都能从她那里得到欢悦,得到心旷神怡的满足。而她呢,经常是用赞赏和惊叹的语气,表示自己欲仙欲死的狂喜。这类近乎呻吟感慨的表示,使得沈若尘充满了男子汉的自豪感和自信心。
可今晚上,沈若尘是带着目的、带着点儿勉强上床的。整整一天的心神不宁,使得他兴味索然。下午他瞒着炀炀嚼了两块儿子的巧克力,晚饭时他喝了两小盅酒,都是试图振作精神。他不敢把谢家雨来信的事儿在白天对云清讲,怕她诅咒他是骗子,怕她一怒之下带着沈炀住回娘家去。他思来想去觉得应该将这件事儿在美霞到上海之前告诉云清,什么时候讲合适呢?只有现在这阵儿,她满足而又欢欣,她带着几分慵倦且心情*为舒畅。时已夜深,即便她怒气冲冲,她也不可能闹起来拉儿子一同去外婆家。
沈若尘昏昏欲睡般闭了眼,内心深处却是在警觉地窥探着合适的时机。
云清仍然依偎着他,温暖而又酣适。
午睡时仅是假装闭着眼,实际上紧张的神经始终在毕剥毕剥骤跳。这会儿沈若尘确实有些累了。洁白轻柔的云朵掠过他的眼前,那是西双版纳的云,是缭绕着碧山翠岭让人腾云驾雾的云,是引人步入恬淡、清幽意境的云。沈若尘依稀感到胸怀里搂着的,是他当年瘦削而灵巧的妻子韦秋月。她有一头浓黑的柔发,她温顺而羞怯,她话语不多却爱时常以自己闪动幽波的眼神表示意见,她的美是含蓄的、娴静的,她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