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语典.1
作者: 郭灿金,许晖著
出版社:新世界出版社,2008
简介: 今人常谓要继承传统,何为传统?世代相传的精神、制度、风俗、艺术是也。好东西都要传神传世。师者传道,佛者传灯。“传”为名词时,本义为丝之头绪。乱麻一团,于是要求其纲纪统类,是为传统。
学习传统文化,就得如此一字一词,细抠慢捋,究本求原,始得头绪。得一头绪如夜见火,明末陆桴亭《思辨录辑要》云:“凡体验有得处,皆是悟……人性中皆有悟,必工夫不断,悟头始出,如石中皆有火,必敲击不已,火光始现。然得火不难,得火之后,须承之以艾,继之以油,然后火可不灭,故悟亦必继之以躬行力学。”所以,古人为学,十年读书,十年旅行;又或文史哲不得偏废,乃有融会贯通,豁然开朗。
文史哲乃一大天地、大境界。文者,花纹,象纹理纵横交错,又,勤学好问亦谓之文,即今则为一切含有文化义量之字词;史者,记事者也,“一切皆史”;哲者,本义为聪明,有智慧,是谓知也。连起来:文是丝,史为布,哲为衣;又或:文为身,史为量,哲为裁。也只有连起来,才是所谓的知识以及求知之道。或有一环错落,或有一事不知,如古所言,是为“儒者之耻”。
这就是通过各种典籍文章继承和学习传统的精神和方法。何为文章?《左传》注曰:“青与赤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青者,金文字形上为“生”,下为“丹”,本义是蓝色,“生出赤色”。原来古人一开始就发现了木材烧到极至,总是通红;而温度逐步升高,红色的火苗又变成了蓝色的火焰;再次升高,则得纯正之蓝色,蓝中之蓝,就是古人称之为的青色(炉火纯青就是这么来的)。如果再加上白色的烟,红、白、蓝、青四色齐备,这就是古人文章的本色或是成色,竟然也就是历代瓷器最尊贵的几种色彩!
这也就是中华文明的底色,也即是传统文化的“火候”与“窑变”。
文章开始于“青”,自然界本没有青色,青色原本是纯蓝色,出于蓝而胜于蓝。《说文》释“青”:东方色也。东方为尊,因有“挑选”、“胜出”之义。推而广之,所有用“青”作声符的字都是类似的、带有精华的意思。如“精”,指挑选过的好米,上等细米。又如:清者,水之青;箐,竹之青;菁者,草之青;晴者,日之青;睛者,眼之青;聙者,耳之青;婧,女之青……再到“情”,心之青也。
“心之青”,意思即为心里最好的东西,这就成了中华文明一个重要的原点,即,万物归于“情”。情之所系于“心”,心肝脾胃肾五脏,除了“心”这个脏,别的几个器官都是以“月”(也就是肉)为偏旁的,但只有这个“心”脱离了具体器官,预备着要与意、志、神、圣、灵、魂等相联系(这也就是中医“最上调神”的根源所在)。一种文化必须要有对物质的超越,要有神性在前方的昭引,就如同花必有香,火必有光。
这种超越就见出传统文明的生发力量和独特的魅力。值得注意的是,在本土宗教不发达的中国,这个“心”长久以来就是靠这个最初的“情”来发动并收束的。它可以是物质的,但也是精神的;它可以是神秘的,又可以是眼见的。“情”之本义是感情,《说文》讲“人之阴气有欲者也”;早期的中医则有“喜怒哀惧爱恶欲”七种“情”;《白虎通·情形》谓其是“阴之化”;《荀子·正名》则解为“性之质也”。这些解释有的派生到了阴阳八卦体系,有的直接生成到中医,有的到了哲学,有的则流衍到了文学艺术。特别是在文学里,“情”基本上成了最大的母题,歌颂母爱,怀念故土,见月伤怀,对花垂泪。用冯梦龙《情史类略》题记的总结:“天地若无情,不生一切物,一切物无情,不能环相生,生生而不灭,由情不灭故。四大皆幻没,唯情不虚假。”此情者,终有太过太切之虞,既为“人情之所不免”,亦为“人情之所不堪”也,好在又来了佛教,观“心”与“性”,或说观自性或自在,中国文化之“情”于是而有超越。
我们常谓中国传统,儒释道三家天下,或说三家互补,或说两两互补,总之,读书都得把一个字、一个词,一句话放到整个文明的传统里,古今中外,遍地勾连,以求不要漏掉任何一个意思,不要错过任何一个开启思维方式的机会。知识永远都是死东西,如果不能用生命去体验证悟,不能像道士炼丹一样炼出火药来,不能活用到思维力度和方式上来,就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垃圾”,就只是障。
就说说这个“意思”,常人以为这个词乃是一个音节那样的基本“原子”,没法再分,其实不是这样的,它绝不仅仅是一个词那么简单。意者,志也。这是《说文》的解释。看造字法,意,乃会意兼形声。从心,从囟(读作xìn),囟是指脑子。连起来讲:心脑相合产生思想。再翻翻很多早期的书,都是把“意”跟“心”连在一起的,比如《春秋繁露·循天之道》直接就讲:“心之所谓意。”
再到中医里去看看,《内经·灵枢》:“心有所忆谓之意,意之所存谓之志。”意是意识、回忆,志为意识和经验的存记。作为人特有的志、意,和思、虑、智、神,以及知觉与运动等一切生命活动的集中表现,概括谓之神。《内经知要》又说:“心已起而未有定属者,意也;意已决而确然不变者,志也;志虽定而反复计变者,思也;思之不已,必远有所慕,忧疑展转者,虑也;虑而后动,处事灵巧者,智也。”因有如此等等超越于物质的精神活动,人乃有种种精神病变。所以,中医观病,先是讲究后天的水谷调养,水谷乃后天之精,是物质层面的“米之青”,是神的供养。而中医最上讲究的乃是调神,调适从意志开始的精神,此为先天之精,是神的基础。所以,一个中医最起码的要求则是必须要学会心理咨询。
再看佛教的解释,《俱舍论》云:“集起为心,思量为意,了别为识。”在佛教中,这个“意”字,从无始以来,一直思量而没有间断,所以叫“意”。又因它常与我痴、我见、我慢、我爱四种烦恼相应,所以又称“污染意”。佛经中强调依意生识为外界一切认知活动的枢纽。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前五根必须依靠意根才能起作用,而意在佛教中明显也是属于精神和心理范畴。佛教的“意业”就是指的内心的贪、淫、痴、慢等心理行为。所以,修佛证道讲的就是断掉意根,意越少,明心见性的可能性就越大,跟上边所讲的去“情”越多也是一个道理。
再把“思”连上来看。《说文》:“思,容也。”《书·洪范》:“思曰容,言心之所虑,无不包也。”原来,“心”或“意”漫涣无边,需用“思”来容纳、无所不包。所以,“意思”这个词可以用最简单的话来概括:无边无际的思想或想法包孕在一起。所以,“意思”是一个最基础的认知方式,是人之为人的本性,是一种穷尽事物的尽心之学,还是一个不可能抵达的艺术至境。再换句话说,它是一个内涵极度缩小而外延无限增大的境界。而且,最有意思的是,只有符合这几个条件的艺术,才是永恒的艺术,举例来说:盛唐之诗,标格高迈,语意再不用装腔作势,只以平和为度,甚至可以说好的唐诗都是“不须用意”,看不到“意”,如李白之诗,张嘴就来;又如边塞诗而不言边塞之苦,“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直接就写,干干净净。也就是说,求“意”而又不见“意”,舍“意”因而“无意”。“意”,退回到原点,因为是原点,就接近于哲学中的本体,所以,它反而包孕了永远可以从头开始的诠释可能性。这也就是中国传统美学最神奇的地方。
把“意思”摊开来讲清楚,或者,只需要把“意”讲透彻,就会让我们以后对各种各样的“意思”有着更深更宽泛的理解。本书就是力求把每个词或句子都这样讲清楚。中国传统文化就是这样,任何一个文明结晶的、有着一点义量的词汇,都可能包含着种种的文史哲典故,语义的变迁、流转,以及各所固结的义项,以及中国人特有的思维方式、思维的力度与文明的向度。每一个词,每一句话,都值得这样从头到尾地解析。
这当然是能明白地说出来的部分,而中国文化最大的特点则是“说不尽,道不明”的“道”,有一种东西,好像能具体地去感知,好像有一句话跑到了嘴边,可是,就是不能明白地说出来,一说出来就不再是它了。所以,对待传统来说,你只有沉入其中,用“心”去体味,一生哪怕只体会一件事物,一个意境,也比坐而论道要强得多。本书的每一篇文章都值得这样去体味。
这就是读者眼前这本《中华语典》的立“意”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