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考
作者: 顾颉刚著
出版社:中华书局,1996
简介:前言:
一提到中国的古史系统,任何人就想到三皇、五帝,以后就是三王、五霸,实在这个系统已经建设
了二千多年,深人人们的脑髓了。一般人不觉得其中有问题;少数人知道其中有问题,但因怕闹麻烦
也不敢讨论。如此相安无事,倒也做了六七十代的好梦,梦见三皇、五帝的黄金时代。陶渊明高卧北
窗下,涼风蹔至,自谓“羲皇上人”,就是这个好梦的追求者。
能做梦,本来也好;,可惜近几十年来,受了海通的影响这个好梦再也做不成了。西洋的学者不安
於创世纪的说法,有的研究地质学,有的研究生物学,有的研究人类学,有的研究社会学,把人类的由
来和進化弄得清清楚楚,使人知道古代的真相原来如此!最使人们的古史观念改变樣子的,是考古
学,他们挖出许多地下遗物,从古人的用器来证明当时的文化,更使人没法反抗。我们说古时是黄金
时代,但他们偏偏把蛮野的古代顯示给我们看,於是原来的古史立刻改变了樣子。
这个观念传到了中国,三皇、五帝就等着打倒了。放第一声礮的,是康有为的孔子改制考。改制
考的第一篇是上古茫昧无稽考,他在开端的小序上说:“大地人道皆蓲旉於洪水后,然印度婆罗门前、
欧西希臘前亦已茫然,岂特秘鲁之旧劫,墨洲之古事黯芴渺昧,不可识耶?吾中国号称古名国,文明最
先矣,然六经以前无复书记,夏、殷无徵,周籍已去,共和以前不可年识,秦、汉以后乃得详记……”这
就是他受了新潮流的激盪的证明。第二声礮是夏曾佑的中国历史教科书,这部书虽然名为教科,其实
是他的一家言,他把三皇、五帝的时代总称为“傅疑时期”。在傅统的历史里,三皇、五帝时的文物制度
反而较夏、商为整齐完备,怎么会“傅疑”起来?这两声礮都是在清末放的,因为那时人的目标专注在
立宪或革命,学问的空气淡薄,所以大家没有理会。但是力量是不会白费的,到了五四运动,对于旧思
想旧生活作一个总攻击的时候,这些散发的火星就燃烧起来了。
凡是做成一件事情,总是因缘凑合,具备了各种的条件。康、夏二氏立说后,为什么没人理会呢?
政治关系固是一端,而另一端则因没有考古学的辅助,力量不厚。自从清末发见了殷墟甲骨,到民国
初年,罗振玉氏大加鼓吹,集合了许多拓片,著作了许多论文,于是大家认识了商代的文化。本来我们
所有的商代历史的智识是从商书、商颂、史记殷本纪,及竹书纪年等书里得到的,想象中的商代,虽没
有周代的“文”,一定很像个天朝的样子。哪知拿甲骨文字来看,那时的生产只是牧畜、渔猎,那时的文
化只是祭祀、占卜,他们的地域是这样小,他们的社会是这样简单!就在这个时候,地质调查所发掘了
仰韶遗址,出了不少的彩陶,没有一个文字,随着挖出来的没有一些铜器,这文化是我们在古书里完全
没有瞧见过的,又是一种面目。大家说,殷墟是铜器时代的初期,而仰韶是石器时代的后期。这样一
再的大发现,就把我们从向日的儒家、道家的历史观念里拖了出来,知道书本的记载确是大有问题。岂
但“傅疑”,直是作伪
商代的文化,我们从殷墟遗物里窥见一个大略了。夏,我们从种种方面知道商以前确有这一个大
国,但究竟是怎样状况,因为没有得到他们的遗物,已经“茫昧无稽”。三王尚且如此,何况三王以前的
五帝,更何况五帝以前的三皇!我,因为自己觉得把这件事实认识的真,所以民国十一年就在努力周
刊附刊的读书杂誌裏对於三王的第一代(禹)和五帝的末二代(尧、舜)下一番破坏,其实不是破
坏,乃是把关於他们的传说作一番系统的建设。为什么独对於他们三人注意呢?只因他们是儒家所
奉的中心人物,是尚书一经中的最大的偶像。那时商务印书馆邀我编中学历史教科书,我不能违背我
的信念,所以也学了夏曾佑的办法,列了一章“传说中的三皇、五帝”。
想不到到了民国十八年,这部教科书竟因没有承认三皇、五帝而被禁了。我打听禁止的理由,得到
的消息是这位主张禁的达官说:“学者的讨论是可以的,但不能在教科书上这样说,否则摇动了民族的
自信力,必於国家不利。”我初听得时,确是佩服这位达官的高见,惴惴慄慄,惟恐自己作了民族的罪
人。继而想:我们民族的自信力真是建筑在三皇、五帝上的吗?最明白的回答,是我们汉族都承认是
炎帝、黄帝的子孙,如果推翻了炎帝、黄帝,我们这一族就团结不起来了。然而使我疑惑的,我们口裏
常常说是“炎、黄神明之胄”,又常常说“炎、黄在天之灵实式憑之”,为什么我们这汉族老像“一盤散
沙”,无论如何团结不起来呢?三皇、五帝,固然大家承认他们是最古的帝王,固然很少数的士大夫还
在做好梦,可是同一班民众有什么关联呢?有哪一个地方影响於他们的生活呢?世界上事,“千虚不
敌一实”。以前学者对於三皇、五帝、竭尽能力去铺张,装了许多金身,画了许多极乐世界,似乎可以吸
收多少位信徒,但结果只落得貌合神离;反不如几个民族英雄的慷慨悲歌使人感动。如果我们要团结
这民族,那么我们民族经过多少次的磨难,这磨难中的犠牲人物正可唤起全民众的爱国精神。试看学
校裏、戏馆中、书场上,每一次讲到演到杨继业、岳飞、文天祥、史可法、林则徐等,便洋洋有生气,使欢
众为之泣下。谁曾聴说讲演三皇、五帝而有同样的感动呢?至於说到汉族本身,我们可以说是许多小
民族的大圑结。三代,总算是汉族的核心了罢?但商和夏不是一民族,周和商也不是一民族,周和楚、
越又不是一民族,经过了千年的融冶,春秋时的蠻夷,到战国时就看不见了,宗全同化了。其间固然曾
感受多少苦痛,但到现在竟真成为一族了,这一族是拆不开的了。例如我们顾家,本是东越,居於东
瓯,语言衣服都不与华同,给汉武帝用了武力迁到江、淮,经了数百年同化,就是汉族了。到三国时,还
有未曾同化的越人,叫做山越,也常常出来擄掠,但经过吴国的努力开发,这些人又同化於汉族了。到
现在,有哪一个人出来组织越族同盟,想脱离汉族的?就使有这人出来,也決无人响应,因为血统早已
混合,分不清了。岂必远溯秦、汉,就是遼、金、元、清各族,凡同化於汉人的也都为汉族了。既为一族,
则利害所关自然一致,只要我们有方法圑结就圑结得起来,不必用同出一祖的空言来欺人。倘使藉欺
诈而结合,那么一旦民智大开,欺诈无法行使时,岂不是真把这个民族解散了吗?
因此,我承认这位达官抱的是杞憂。我们的民族自信力应当建立於理性上。我们正应当把种种
不自然的连络打断,从真诚上来结合。三皇、五帝既经一定不可信,万无维持其偶像之理。我要顺从
“学者的讨论是可以的”这一句话,所以把三皇、五帝的成分细细地加以分析,把三皇、五帝的演化的历
史详详地说明。
自从民国十八年,我由广州回到北平,即本此志愿,搜集材料。在这一年燕京大学的中国上古史
讲义裏,把东周至东汉的人们对於古史系统的观念理出一个頭绪。其中五帝部分,十九年重加修
正,发表於清华学报,命题为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和历史;可惜只写得半篇,便因病因事没有續下。三
皇一部分,则於二十一年夏天,在妙峯山金仙庵中增改一过,分出章节,就是这一册书。因为三皇太一
的问题,自从道教起来之后又增加了多少故实,而道藏分量太多,我的生活已不容我一册一册的翻看,
所以这册三皇考没有写成。到二十二年,我想宕着总不是辦法,就请北京大学史学系同学杨拱辰先生
(向奎)代我續下。到二十三年春间,他写成了,便交哈佛燕京学社,编入燕京学报专号。那时燕京大
学历史学系同学翁独健先生正在编辑道藏子目引得,又请他校对了一回。本来此书在这年秋冬间即
可出版,不幸我的继母病逝,我奔丧南旋,此事遂尔搁置。直至去夏北行,始经改定付印,到现在刚得
出版。综计这书从起草到印出,前后经历七年,时间不为不久。然而这七年之中,是我们中华民族处
境最艰屯的时候,时时处处受着强烈的刺戟,只要这个人是有爱国感情的,他就没法安心做事,研究的
工作哪裏谈得到!所以,这本书还是写得粗糙。将来倘徼天之幸,我们有安安稳稳坐在学院裏研究古
史的一天,我很希望把这本书重新写过。唉,不知今生今世会不会有这樣的福气?
我们非常欣幸,得到国立浙江大学教授钱琢如先生(宝琮)的合作。钱先生是数学史专家,兼通天
文学,著有中国数学史等书。一二八之变,我適省亲在杭,江、浙道路阻绝,只得留住数月,在这时期
中,就常常和钱先生会面。谈到三皇太一的问题,彼此有同心之契,我既曾搜集了神话的材料,他也曾
搜集了天文的材料。当下我便请他写一篇太一考,登入燕京学报。去年我因为母葬南旋,又和他往返
了多次。我就把三皇考稿本送去,请他改正,承他答應了。本篇第二十二章太一的墮落,二十三章太
一下行九宫及一十六章河图与洛书,改作的地方尤多。他並且允许我的要求,把太一考作为本书的附
录。感谢之情,真是非言可表!批评,我就请他做
童丕绳先生(书业)上年来北平,专心研究古史,见到此稿,很高兴,说要写一篇
序,序中多承指正。他主张把近时人讨论这问题的作品一起收入,我们表示赞同,就将蒙文通先生、缪
赞虞先生(凤林)的文字彙合编为附录,藉便读者勘证。童先生又转请冯伯平先生(家昇)把日本学者
是杨先生的原稿,经童先
三篇三皇研究的文字作为提要,也编入附录。三皇太一传说演变略团一幅,
生改作的。我们敬谢谢他们诸位的好意!
三皇问题,这本书固然没有写好,但演变的规模已大略具备,这问题可算是解决了。这问题之所
以能解决,全由於这传说起得晚,让我们看清楚其中的机構。五帝问题就没有这樣容易。“五帝”的集
合名词固然起得也不早,但这五位帝王各有其深长的历史,有的商代已有,有的两周已有,而且也许一
人化作两人(如喾与舜),那时的史料零落不完,无法寻出其演变的系统,所以只能作为一个悬案。我
以前作的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和历史,也只说秦、汉间的五帝而没有说殷、周间的五帝。三皇问题與
殷、周无关,只是秦、汉以来宗教史的问题而不是古代史实问题,所以容许我们作这原原本本的说明。
这正如伪古文尚书出於魏、晋,它所引用的材料大都存在,容易啓人怀疑,因此,虽有经典的权威,终为
可是一十八篇专於春秋、战国,编定於汉初,可供研究的材料太少了,我们虽有好
明、清学者所打倒。
后人复有上书言:古者天子常以春解祠,祠黄帝用一枭破镜,冥羊用羊,祠马行用一青牡马,太
一泽山君地长用牛,武夷君用乾鱼,阴阳使者以一牛。令祠官领之如其方,而祠於忌太一壇旁。
这文裏的太一泽山君,不就是天主、地主的變相吗?阴阳使者(汉书注[孟康曰:陰阳之神也”),不也
就是阴主、阳主的化身吗?
第二:泰一来源的另一段材料。关於泰一问题,本文也漏掉了一段材料,那便是荀子裏所说的“五
泰”。荀子赋篇说:
有物於此,虫虫兮,其状屡化如神……臣愚而不识,请占之五泰,五泰占之曰:“……夫是之谓
蠶理。”)蠶)
这五泰他书裏没有见过,或许就是泰一的分化(道教裏的太一五神,和张衡灵憲、帝王世纪裏的五种
“太”的来源,一部分或即由此)。杨倞注说“‘五泰’,五帝也”;案之下节云“臣愚不识,敢请之王”,王与
帝相对,则释“五泰”为五帝也还不算错(不过他以这五帝为少昊、顓顼、高辛、唐虞,则是大错)。那末泰
一非但做过三二皇”,他还曾做过“五帝”哩(这裏的五泰是神是人看不清楚)。又荀子礼论篇也有“太
一”,是大道的意思,这与道家所说的“太一”相近。
第三:燧人、祝融列入“三皇”说的来源。本文質问纬书的作者道:“燧人和有巢本来是联带的,为什
么只请燧人入‘三皇’而把有巢扔在一边,不理他呢?而且用了什么理由,知道他的次序应在伏羲之
后,神农之前呢?”(第一六节)这个質问,我可以代纬书的作者答覆,便是太皞、燧人连称见於荀子,正
论篇说“何世而无嵬,何时而无琐,太皞、燧人莫不有也”:玩其语意,是以太皞、燧人为最古的帝王,他
们的地位正與三皇相当。成相篇说“文、武之道同伏戲”;这是说近如文、武,远如伏羲,他们的道仍是
一樣可见伏羲也是最古的帝王。在这一点上,太皞很有同伏羲併家的可能(但是拿太皞同伏羲两个名
词连起来,称做什么“太皞伏羲氏”,那一定是刘歆们捣的鬼!逸周书太子晋解也说“自太皞以下至于
尧、舜、禹,未有一姓而再有天下者”;这篇书不甚可靠,故此处不引作证)。又庄子繕性篇也以燧人、伏
羲放在神农、黄帝之前。至乐篇並说“言黄帝、尧、舜之道,而重以燧人、神农之言”;可见燧人是在神農
前的。纬书的作者把燧人接伏羲,扔去有巢,而连数神农为三皇”,他们的根据是荀子和庄子。至白
虎通等书请祝融坐“三皇”的宝位,著者们也疑它没有根据,其实这也是有相当的根据的。庄子胠篋篇
列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陸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盧氏、祝融氏、伏羲氏、神农氏
神农之前,这就是为至德之世;在这个太古帝王的系统中,祝融氏居然也得备员其中,位置且在伏羲、
“三皇”裏的祝融氏的来源;可惜他们把祝融、、伏羲的前后位次颠倒了。
第四:有人名的“三皇”的第四说。有人名的“三皇”,除(1)伏羲、燧人、神农,(2)伏羲、女娲、神
农,)3(伏羲、祝融、神农三说外,还有伏羲、共工、神農的第四说(这说三皇的次序想来如此),见刘恕
通鑑外纪引或说。这一说似是从刘歆世经的古史系统来的。世经以伏羲为木德,神农为火德,而廁一
闰水的共工於其间;作“三皇”第四说的人,他感觉“三皇”本来只有二皇,他想“那一皇怕是闰统罢”,所
以便把“霸九有”的共工氏给凑上了数。
第五:本文说“)王肃)有两个主张:第一是没有所谓‘五精感生’说,第二是不承认五帝之外再有
五天帝”)第一七节)。这末了的一句话似稍有语病。因为我们知道王肃以天上的五帝为五行之神,天
之辅佐(这仍跳不出谬忌的圈子)称为“五帝”;明王死而配五行,故亦称“五帝”:那末他並非不承认有
五天帝了。所以这句话若作“不承认有所谓‘六天’”,似稍妥帖。
第六:本文说鹖冠子裏的泰一即是九皇(第七节),这似乎是错误的。因为鹖冠子泰鸿篇明明说泰
皇问泰一曰”)注“泰皇、盖九皇之长也”)……又说“泰一……九皇受傅”;泰录篇也说“泰一之道,九
皇之傅”;则泰皇即是九皇(或是“九皇”之一)。九皇是学於泰一的,泰一是九皇的师傅;九皇与泰一是
二非一(至所谓“九皇殊制,而政莫不效焉,故曰泰一”,这也是说九皇之政效於泰一,泰一为殊制的九
皇所效,所以称作泰一。这段文义很是顯明)。
第七:庄子天運篇裏的“三皇”似乎是“三王”的误文(缪凤林先生说,见中国通史纲要第一册页一
六三一六四,这層颉刚师从前好像也提出过的)。又天運篇裏又有“上皇”,其文云“天有六极五
常,帝王顺之则治,逆之则凶,九洛之事,治成德备,监临下土,天下戴之,此谓‘上皇’”;楚辞裏的神的
“上皇”在这裏也被人化了。
第八:左传“三墳五典”语是刘歆们所竄入,我还有一个证据,便是左史倚相在国语中是个賢人,他
能止司马子期的以妾为内子的乱伦行为(楚语上),王孙围又称他为楚国之宝(楚语下);在左传这节裏
他卻变成一个被贬的人物了,他成了这件故事的犧牲品了。
上面把我的一点膚见说完,此下略略叙述“三皇”辨伪的历史:
“三皇”这三尊偶像,在历史上说来,本来是不值一驳的东西;所以一般稍有历史观念的学者早就
对它不信任了。宋代以来,儒者们理智进步,对於“三皇”一名,便有持极端怀疑態度的了。刘恕通监
外纪说:
六经惟春秋及易、彖、象、击辞、文言、说卦、序卦,杂卦,仲尼所作,诗、书,仲尼刊定,皆不称“三
皇”“五帝”“三王”。……六韬称“三皇”,周礼称“三皇五帝”及管氏书皆杂孔子后人之语,校其岁月,
非本书也。先秦之书存於今者:周书、老子、曾子、董子、慎子、邓析子、尹文子、孙子、吴子、尉缭子皆
不言“三皇”“五帝”“三王”。论语、墨子称“三代”。左氏传、国语、商子、孟子、司马法、韩非子、燕丹子、
称“三王”。穀梁传、荀子、鬼谷子、亢仓子称“五帝”。亢仓子又称“明皇圣帝”。……惟文子、列子、庄
子、吕氏春秋、五经纬始称“三皇”。鹖冠子称“九皇”。案文子称墨子,而列子称魏文侯,墨子称吴起,
皆周安王时人,去孔子没百年矣。艺文志鹖冠子一篇……唐世嘗辨此书后出,非古鹖冠子;今书三
卷十五篇,称剧辛,似与吕不韦皆秦始皇时人,其文浅意陋,非七国时书。艺文志云文子,老子弟子,
孔子並时,非也!庄子又在列子后,与文、列皆寓言,诞妄不可为据!秦、汉学者宗其文词富美,论
議辨博,故競称“三皇五帝”,而不究古无其人,仲尼未嘗道也。……讖纬起於哀、平间……名儒以为
祅妄,乱中庸之典。司马迁、孔安国皆仕汉武帝,迁据穀梁传、荀卿子等称“五帝”,不敢信文、列、庄
子、吕氏春秋称“三皇”。……孔安国为博士,考正古文,独见周礼,据“外史掌三皇五帝之书”,左传云
左史倚相“能读三墳、五典、八索、九丘”……安国以周礼为古文,而不知周礼经周末秦、汉增损,伪
妄尤多;故尚书序云:“伏羲、神農、黄帝之书谓之三墳;少昊、顓顼、高辛、唐、虞之书谓之五典。孔颖
达云:“三墳之书在五典之上,数与三皇相当,墳又大名,与皇义相类,故云三皇之书;……”此皆无所
稽據,穿金妄说耳!……秦初併六国,丞相等议帝号,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臣等
上尊号,王为‘泰皇’;王曰’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号,号曰“皇帝”’;乃知秦以前诸儒或言
五帝,犹不及三皇,后代不考始皇本纪,乃曰兼三皇、五帝号曰皇帝,误也!……(卷一)
刘恕是崔述前的一个谨严的史学家,他折衷於所谓“仲尼之言”,悍然断三皇、五帝为古无其人。他把
古书清理了一下,悍然断凡称“三皇五帝”的都是晚出之书,诞妄之说。他连周礼都割棄了,不能不说
他有相当的勇气。他把三皇的时代移到战国以后,太古的偶像已被他根本推翻了。在刘恕以前,固然
已有怀疑三皇的人,但总没有像他这樣徹底的;如他同时人司马光的稽古录道:
伏羲之前为天子者,其有无不可知也。如天皇、地皇、人皇、有巢、燧人之类,虽於传记有之,语
多迂怪,事不经见。(卷一)
他虽也怀疑伏羲之前的为天子者,但终不敢断定地说“古无三皇”,他远不及刘恕的勇敢。
到了清代,考证学大昌,当一般经师正在迷信汉人的经说,大开倒车之际,卻有一位头脑极清醒的
辨伪大家起来;这个人便是崔述。崔述在他的補上古考信录裏力闢“三皇”说之谬道:
“三皇五帝”之文见於周官,而其说各不同:……后之编古史者各从所信,至今未有定说。余
按:书云“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皇帝清问下民”,是帝亦称“皇”也。诗云“皇王惟辟”,“皇王烝哉”,
是王亦称[皇”也。书云[惟皇作极”,又云“皇后憑玉几”,诗云[皇尸载起”,又云“獻之皇祖”,传云[皇
祖文王”,又云“皇祖伯父昆吾”,离騒云“朕皇考曰伯庸”,然则“皇”乃尊大之称,王侯祖考皆可加之;
非帝王之外别有所谓“皇”者也。且经、传述上古皆无“三皇”之号,春秋传仅溯至黄帝,易传亦仅至
伏羲,则谓羲、農以前别有“三皇”者,妄也!燧人不见於传,祝融乃顓顼氏臣,女娲虽见於记,而文亦
不类天子,则以此三人配羲、农,以足“三皇”之数者,亦妄也!……伪孔传书序云:“伏羲、神农、黄帝
之书谓之三墳;少皞、顓顼、帝喾、尧、舜之书谓之五典;其意盖以墳为“皇”书,典为“帝”史,然黄帝以
“帝”称而反为“皇”,名实迕矣!……盖“三皇五帝”之名本起於战国以后,周官后人所撰,是以从而
述之。学者不求其始,习於其名,遂若断不可增減者;虽或觉其不通,亦必别为之说以曲合其数:是
以各据传说互相诋諆。不知古者本无“皇”称,而“帝”亦不以“五”限,又何必夺彼以与此也哉!
(前论)
史记秦本纪云“古者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河图及三五历称:“天皇氏十六头……地
皇十一头……人皇九头……”后世序古史者往往採之;以余观之,谬莫甚焉。传曰“上古结绳而
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世又传仓颉始作书契,然则书契之起於羲、农以后,必也;羲、农以前未有
书契,所谓“三皇”“十纪”帝王之名号,后人何由知之?……夫尚书但始於唐、虞,及司马迁作史记乃
起於黄帝,谯周、皇甫谧又推之以至於伏羲氏,而徐整以后诸家遂上溯於开闢之初,岂非以其识愈
下,则其称引愈远;其世愈后,则其传闻愈繁乎!且左氏春秋传最好称引上古事,然黄、炎以前事皆
不载,其时在焚书之前,不应后人所知乃反详於古人如是也!(本文)
他说“皇本是尊大之称,非帝王之外别有所谓“皇”。经传述上古统没有“三皇”之号,所以说羲、农以前
别有“三皇”那是妄谈!燧人、祝融、女娃们都够不上“三皇”的地位,所以以此三人配羲、农以足“三
皇”之数,也是谬妄!至伪孔传、书序以黄帝为“三皇”,名实相迕,也不足據。三皇、五帝之名氏是战国
以后人所杜撰,周官是后世的伪书,所以从而述之。况且书契起於羲、农以后,所谓“三皇”“十纪”帝王
的名号后人何从知道?后人所知反比古人为详,这是“其识愈下则其称引愈远,其世愈后则其专闻愈
繁”的一条史学公例。他的话驳得这樣有力,不知当时人何以还不觉悟?
崔述以后辨斥“三皇”之说的有康有为、崔適等。他们以为“三皇”之名只是刘歆们臆造出来的,凡
是古书上说“三皇”的文字都是刘歆们所竄改。他们的话著者们已引入本文中,加以辨正,现在不赘
述了。
在近人中辨“三皇”说的伪最力的人,據我所知道的有三位大师。第一位便是本文的著者顾颉刚
先生。颉刚师在他的名著古史辨第一册裏说:
从战国到西汉,伪史充分的创造:……自从秦灵公於吴阳作上时,祭黄帝……经过了方士的鼓
吹,於是黄帝立在尧、舜之前了。自从许行一辈人擡出了神农,於是神农又立在黄帝之前了。自从
易击辞擡出了庖犧氏,於是庖犧氏又立在神农之前了。自从李斯一辈人说“有天皇,有地皇,有泰
皇,泰皇最贵”,於是天皇、卋皇、泰皇更立在庖犧氏之前了。……自从汉代交通了苗族,把苗族的始
祖传了过来,於是盤古成了开天闢地的人,更在天皇之前了。时代越后,知道的古史越前;,文籍越无
徵知道的古史越多。汲黯说“譬如积薪,后来居上”,这是造史很好的比喻。(页六五,与钱玄同先生
论古史书)
这就是所谓“層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观”(这观念是导源於崔述的)。三皇是这層累裏的第二層。在此
以后,颉刚师曾编著了一种初中本国史教科书,因为裏面没有照通常的例叙说“三皇五帝”,犯了维持
道统的人的忌,他们用了政治上的力量压迫颉刚师,把这本书销灭了。哪裏知道不久便有第二第三怀
疑三皇、五帝说的人起来,那便是经今文学大师廖季平的高足蒙文通先生,和我们的右翼骁将缪凤林
先生。蒙先生说:
谷永言“夫周、秦之末,三、五之隆”,师古曰“‘三’谓三皇,‘五’谓五帝”;则“三皇、五帝之说起
自晚周,汉师固已言之也。郊祀志有梁巫、晋巫、秦巫、荆巫,晋巫祠五帝;亳人谬忌奏祠泰一方曰
“天神贵者泰一,泰一佐曰五帝”;是五帝本神只。……郑玄以“太一者,北辰之神名”,宋均谓是“北
极神之别名”;是北辰之神一,而五帝之神佐之。武帝时人有上书言“古者天子三年一用太牢祠三
一:天一、地一、泰一”;是天地之神又並北辰之神而三。秦博士言“古者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
皇最贵”;则“三皇”之说本於“三一”;五帝固神只,三皇亦本神只;初谓神不谓人也。
他首先探讨“三皇”的来源,他以为“二皇”的娘家是“三一”(先有“太一”然后有“三一”)。他们本来是神
而不是人。他接着说:
撮周、秦书之不涉疑伪者而论之:孟子而上皆惟言“三王”,自荀卿以来始言“五帝,庄子、品氏
春秋乃言“三皇”。
以陆德明之言考之,则庄子书亦多有非漆圆作者杂出其间。则战国之初惟说“三
王”,及於中叶乃言“五帝”,及於秦世乃言“三皇”。
这是蒙先生的“層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观”。再看下去,他说:
五帝”说始见孙子,“三皇”说始见庄子;岂“三五”皆南方之说,駴子取之而别为之释,乃渐徧于
东方北方耶?
他以为“三皇五帝”之说皆起於南方,后乃传到东方北方的。他的结论是:
帝固独贵之神,今乃有五,则不能不有尤贵者焉。周官春官司服“王祀昊天上帝则服大裘而冕,
祀五帝亦如之”则“五帝”之外别有“上帝”。“五帝上帝”之说,自三晋始也(蒙先生以周官为三晋人
所作)。又一变而为“泰一”,为“三一”,为“三皇”,又去古义益远也。(古史甄微一)
他这个議论虽然有些倒果为因(因为我们知道周礼是王莽的书,五帝上的那位上帝正是泰的七身
而武帝寺的
三一也正从三皇之说脱化而出),但在他以前没有人像他这樣把“三皇”徹底研究过,所以
他的劳绩是不能完全湮没的。此后他又说“三皇”之说既起,又以古之王者配“三皇”。“三皇”之兑未
定,而“九皇”之说又起。“九皇六十四民”在秦本属雍廟,入汉亦为古之王者(同上古史甄微一)。他以
“九皇六十四民”本是秦雍廟所祀的神,到汉也变成了古之王者,这个提议,虽然我们还不敢断定它可
靠与否,但也是值得注意的(蒙先生从皮鹿门说读郊祀志“雍有……九臣十四臣……之属”的[九臣十
四臣”为“九皇之臣”“六十四民之臣”)。
对於“三皇”的起源,与蒙先生持相反的说法,而各得一部分真实的,便是缪凤林先生。缪先生素
来是以“信古”著名的,但他也不是一味的迷信古初;他实在受崔述的影響很大,他只是一个儒家
正统派的古史学者。他曾说过“其世愈后,传说愈繁,古史之内容亦愈丰富”;“孔子订书始于唐、虞,传
易则言义、农、黄帝时事,然但因事及之,未尝盛有所称述也;自余诸子皆以铺张上古为事,汉儒杂取其
书以为传记,故伏生、董子之书其博古皆非孔子所及,马迁史记观其自序亦欲继儒家之正统者,然所採
已杂;……盖自儒者习闻百家異说,採之以益经,流传既久,学者不复考其所本,以为其事固然,於是儒
者……学者……皆不知儒家所传之史矣”等话(中国通史纲要第一册页一五○及页一五四),这都是同
崔述一鼻孔出气的。他确也有些“疑古”的精神(他的中国通史纲要第一册唐、虞以前的古史题为“传
疑时代”,“上古之传说”)。他对於“三皇”说的意见是:
“帝”为上帝之称,而“皇”初无天帝或帝王之义;,以君释“皇”,后起之义。……“三皇”之说盖起於
道家理想之世之具体化。道家不满现世,冥想古初,(案儒家何独不然?)老子尝言“失道而后德,失
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以-道”“德”“仁”“义”观世之隆污,而“道”“德”之世有理想而
无君。庄子始以容成、大庭、赫胥等氏为至德至治之世。在宥篇广成子曰-得吾道者,上为皇而下为
王”;又以“皇”为得道之君之称号。盖管子尝称:“明一者皇,察道者帝,通德者王,谋得兵胜者霸”:
以“皇”“帝”“王”“霸”代表历史退化之四时期。古代尚“五”复尚“三”,“霸”五,“王”三,“帝”又为五,
“皇”之说起,遂亦冠“皇”以“三二”。以周官言“外史掌三皇之书”观之,其说或兴於庄子前。然庄子书
言“三皇”者,疑皆“三王”误文。公羊襄二十九年注又引孔子曰“三皇设言民不违,五帝画像世顺机”:
语出纬书,更不足辨。吕氏春秋贵公“天地大矣,生而弗子,成而弗有,万物皆被其泽,得其利而莫知
所由始,此三皇、五帝之德也”;盖至秦人而“三皇”乃确定,道家理想中之太古为上古史之首页矣。
缪先生以为“三皇”之说起於道家。在老子时还只有一种空洞的太古理想。到庄子时太古史上纔有容
成、大庭、赫胥等名号。而帝王之义的“皇”字,也始见於庄子和管子。因为古代尚“五”复尚“三”,所
以“霸”有五个,“王”有三个,而“帝”又是五个,“皇”说一起,便也不得不冠“皇”以“三”数。“三皇”之说
是确定於秦人的,於是道家理想中的太古,便變成上古史的首页了。他这段议论很覈实,我们只能相
当的承认。他接着又说:
吕覧不言何者为“三皇”,秦博士则曰“古者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史记秦始皇本纪);此天
皇、地皇、泰皇疑即吕覧之“三皇”。汉书郊祀志(案蒙、缪二先生不引史记封禅书,而引汉书郊祀志
之文,岂信崔適辈之说,以封禅书为有可疑邪?其实封禅书甚可信,崔氏辈之疑未是)言太一,又言
天一、地一、泰一,皆古天神;近人或言泰皇之说本於泰一,“三皇”之说本於“三一”,其始亦为神,后
乃为人(蒙文通古史甄微说)。考先秦之神虽有以“皇”名者,然无“三皇”之神。周官有人之“三皇”,
而无神之“三皇”。郊祀志记秦一统后祀典最详,亦无“三皇”之祀。惟齐有天主、地主等“八神”,或言
天皇、地皇或由天主等转变。然神以天为尊,“三皇”苟为神,当曰“天皇最贵”,而秦博士言“泰皇最
贵”,又上秦王尊号为“泰皇”,故知其为人而非神矣。“泰一”之名始见荀子礼论,庄子亦屡言之,与
易传“太极”义略同,初不谓神。楚人以“太一”为神名,亦不谓上帝。日人津田左右吉太一说考之甚
详。汉世“泰一”“三一”之祠於古无徵,疑皆由“三皇”之说而出。武帝迷信神只,“而海上燕、齐怪迂
之方士多更来言神事”,以汉祀五帝,而三皇在五帝前,秦人又谓“泰皇最贵”也,故“谬忌奏祀泰一
方曰‘天神贵者泰一,泰一佐曰五帝’”矣。谬忌仅取泰皇言泰一而不言天皇、地皇也,故“其后人上书
言‘古者天子三年”用太牢祠三一:天一、地一、泰一’”(皆见郊祀志)矣。是则“三一”之说本于“三
皇”,泰一之说出自泰皇;“三皇”初谓人,不谓神也。(中国通史纲要第一册第三章[二]四七节)
缪先生反对“三皇出於三一”之说,他有三项理由:第一个理由是先秦及秦统一后皆无“三皇”之神。这
条理由欠充足,因为“三皇”固然是人而不是神,但这人儘可由神变化而来。第二个理由是古无上帝的
“泰一”。这一说也不大对,因为楚辞称东皇太一为“上皇”,“上皇”就是“上帝”的变文(参看本文第三
节)。况且即使楚辞九歌裏的“太一”不是上帝,同时也儘可有上帝的“太一”存在。第三个理由是汉世
“泰一”“三一”之祠於古无徵。这个理由便比较的站得住了。因为“三皇”之说若果由“三一”出,则“三
一”之祀当古已有之,为什么谬忌奏了一“一”,而忘了那两“一”,要叫其后人再来補奏呢?这分明是方
士们斗奇争巧的玩意儿,蒙先生实在被方士们瞒过了也,缪先生的举发是对的!至於他反对的或说,
以天皇、地皇为由天主等转变而来(观史学杂志所载缪先生三皇五帝说探源一文,知此即缪先生自己
之说),倒是不错!缪先生说神以天为尊,“三皇”苟为神,当曰“天皇最贵”,不应曰“皇最贵”。这个質
问,我们可分两層答覆:第一是泰皇之说当出於东皇太一,东方於五行中属木,四时中属春,行次皆最
先。所谓“帝出於震”,在五行说支配下的宗教,东皇太一焉得不成为天神中的最贵者?第二是“太一
是“道”的化身,“道”驾“天地”,老子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人法
地,地法天,天法道。”又说“道生一,一生二”;这“一”即是“太一”,等於“太极”,“二”等於“两仪”,也就
是“天地”(吕氏春秋大乐篇说“太一出两仪,两仪出阴阳”,注“‘两仪’,天地也”),泰皇的高於天、地
两皇,犹之乎“太极”的高於阴阳两仪。何况“太“(泰)字又本来是一个崇高尊贵的称号呢!(本文著者
说,见第五节。)
“三皇”问题就这樣结束了。“三皇”的来源问题是蒙文通先生首先提出的。缪凤林先生補正蒙先
生的意见(史学杂志第一卷第五期载有蒙先生与缪先生的通信,题目就是“三皇五帝说探源”;这两封
信便是本文所引两先生论著的前身),他那段“三皇”略论(中国通史纲要第一册三皇之传说与帝皇之
混合)简直就是本文十万言考證的缩影;在本文未出世以前,是要让它独霸“三皇问题”的论坛的。至
著者们的这篇十万言的论文,详博得未曾有,当然无疑地更是本问题的一个最后的大结帐!(本文与
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和历史都是由颉刚师的中国上古史研究讲义改编成的。那讲义是民国十八年度
所编,並记於此。)
二十四,十二,五,童书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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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读片断:
可是,历史的压力总是重的。西汉一代,太一的权威何等强大王莽纵费力立出新系统来,究竟摆
脱不了这个习惯,所以在他的传中又有下列数事:
五威将乘乾文车,驾坤六马,背负鷩鸟之毛,服饰甚伟。每一将,各置左、右、前、后、中帅,凡
五帅,衣冠、车服、驾马,各如其方面色数。将持节称太一之使,帅持幢称五帝之使。莽策命曰:“普
天之下,迄於四表,靡所不至!”(传中,始建国元年)
六年(天凤)春,莽见盗贼多,乃令太史推三万六千岁历纪,六岁一改元,布天下。下书曰:“紫阁
图曰:‘太一、黄帝皆僊上天,张乐崑仑、虔山之上。后世圣主得瑞者当张乐秦终南山之上。’予之不
敏,奉行未明,乃今谕矣。……”(传下)
七月(地皇元年),大风,毁王路堂。复下书曰:……昔符命文‘立安为新迁王;临国雒阳,为统
义阳王。……伏念紫阁图文’,‘太一、黄帝皆得瑞以僊,后世褒主当登终南山’。所谓‘新迁王’者,乃
太一新迁之后也。‘统义阳王’,乃用五统,以礼义登阳,上迁之后也。……其立安为新迁王,临为统
义阳王,几以保全二子。……”(传下)
这第一则五威将帅的制度即是武帝时泰一壇的制度。第二、三则所述紫阁图文,谓太一与黄帝皆仙而
上天,与武帝时公卿所述泰帝事相近,太一亦人王,且在黄帝前。即此可证泰帝即是太一。而太一的
神人之邮,也给紫阁图打通了。
一四太一的消失
太一和三皇好像是迴避似的。当太一势力高张时,不听得有人提起三皇;到王莽时,三皇又擡头
了,太一卻渐渐退让,终至於隐去了。但这是偶然的一件事,並非太一与三皇有一起一伏的必然关係。
要明白它的原因,须把武帝以后的泰畤情况先看一下。
汉书郊祀志记宣帝时事,云:
十二年(元康四年,前六二),乃下诏曰:“盖闻天子尊事天地,修祀山川,古今通礼也。间者上帝
之祠阙而不亲,十有馀年,朕甚懼焉。朕亲饬躬齐戒,亲奉祀,为百姓蒙嘉气,获丰年焉。”
明年(前六一)正月,上始幸甘泉,郊见泰畤。数有美祥。修武帝故事,盛车服,敬齐祠之礼,颇
作诗歌。其三月,祠后土。
汉书宣帝纪神爵四年(前五八):
春二月,诏曰:“迺者凤皇甘露降集京师,嘉瑞並见,修兴泰一、五帝、后土之祠,祈为百姓蒙祉
福。……齐戒之暮,神光顯著。薦鬯之夕,神光交错,或降于天,或登于地,或从四方来集于坛。上帝
嘉饗,海内承福。其赦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