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学
作者: 蒋寅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6年11月
简介:
《中国诗学》第21辑
生异的天地图景:韩愈自然书写中的「诗格之变」
萧驰
引言
韩愈是所谓「元和诗变」最激进的代表。宋人苏东坡曰: 「诗格之变自退之始」。《雪浪斋日记》亦谓:「王逸少于书知变,犹退之于诗知变,则『一洗万古凡马空』也。」古人评诗对韩诗最为推美者莫如叶星期,其《原诗》谓:「唐诗为八代以来一大变,韩愈为唐诗之一大变,其力大,其思雄,崛起特为鼻祖。欧、苏、王、黄,皆愈为之发其端,可谓极盛。而俗儒且谓愈诗大变汉、魏,大变盛唐,格格而不许,何异居蚯蚓之穴,习闻其长鸣,听洪钟之响而怪之,窃窃然议之也。」韩诗格变为诗人带来指诟,亦带来声誉,端看评论者价值取向如何。蒋寅注意到正面评价多在清代以后,一个重要的分界即为叶燮。以此他提出了对韩诗的评价当视为一种「被压抑的现代性」,以致韩愈对中国文学发展的意义,被视如波德莱尔对西方现代诗一样重要:
韩愈放弃古来以纯粹、秩序、整齐、对称、均衡、完满、中和为理想的艺术规则,代之以刺激、强烈、紧张、分裂、怪异、变形的多样化追求,实质上就是对古典美学的全面反叛,意味着「诗到元和体变新」的时代风气中,躁动着一股颠覆、摒弃古典美学传统的叛逆冲动,同时也意味着古典审美理想已发生裂变,并开始其漫长的现代性进程。韩愈诗歌的艺术精神,核心是放弃对感官愉悦的重视与追求,刘熙载谓之「以丑为美」,让我们联想到西方现代诗歌的鼻祖--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二者的精神确是一脉相通的。
蒋寅据以论证的根据,除却历代诗评而外,尚有其风格之生涩、取材、意象之不雅、声律之不谐、语言之戛戛生造等等,这也是近年学界讨论韩诗「奇险」、「奇崛」、「怪奇」时措意所在。本人基本上认同蒋氏以「刺激、强烈、紧张、分裂、怪异、变形」和「放弃感官愉悦」来描述韩诗格变的思路,只是觉得在中文以「近世性」取代「现代性」(modernity) 或许更为恰当。因为中国与欧洲的文化历史进程毕竟不同,欧洲现代诗--无论是法国的波德莱尔,还是英美的叶慈、斯梯文思等--其所作反动的对象皆主要为浪漫主义诗歌,后者以为诗能重建人、自然和神圣之间的和谐。而元和时代的韩愈所要超越和反动的则是盛唐和大历诗风。且吕思勉、内藤湖南、谢和耐等中外史学大家皆视中唐为中国文化自中古向近世过渡之始。至于韩诗在清之后何以被评家再次发现,应当有不同的语境。当然,蒋文的问题能触发对一些重大问题的思考,已是它的成功之处。
讨论韩愈诗风变革的美学意义,本文主要不着眼于上述那些方面,而集中于诗人对山水和天地风物的书写上。在这类书写中,韩愈亦有步武王维《辋川集》的《奉和虢州刘给事使君三堂新题二十一咏》,亦有《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二首》一类澄澹清妙之作,然以探讨其诗之变革为考虑,这类作品不在本文的焦点之内。本文以下论证集中于三个面向:首先自其路途风景入题,本文注意到:山水和天地景物对韩愈而言,未必再是一个失意士子可以「萧然忘羁」,化其郁结的所在,而可能只是一片令他横生恐惧和厌恶的丑怪风土。为究竟韩愈诗中丑怪现象的成因,本文继而讨论韩愈书写宇宙秩序崩坏的三篇寓言作品,由此揭示出诗人的思想面目。最后,本文将关注韩诗自然书写中反复出现的一个情境--峰巅上的一特别时刻,此一情境集中透显了其对传统审美观念的某种跨越。
一、人生路上风景:从山石荦确到蛮俗生梗
讨论诗人韩愈对大自然的书写,名篇《山石》或许是不错的起点。清人方世举《韩昌黎诗集编年笺注》据韩氏《洛北惠林寺题名》中「韩愈、李景兴、侯喜、尉迟汾贞元十七年七月二十二日鱼于温洛,宿此而归」,断是诗当为此次持竿温洛的郊游后夜宿惠林寺而作。诗人时年33岁,「半生遑遑就举选」,虽历经四次应试而终能进士及第,然在博学宏词诠选中却屡屡落第,仕途迍邅而辗转于节度使幕下。《山石》是这样一个时刻中诗人的生命图景: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铺床拂席置羹饭,疎粝亦足饱我饥。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当流赤足蹋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鞿。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
此诗是一个清贫士子人生旅途上的风景,记下了诗人自山路望此寺,入此寺,夜宿此寺和出寺赶路这样一段从黄昏到清晨的生活:「山石荦确行径微」、「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见其在崎岖路途上劳苦奔波;「疎粝亦足饱我饥」、「当流赤足蹋涧石」……透显其生活之清苦。这自与轩窗前独自欣赏风景的谢朓,与山水边倚杖伫目的王维,不可同日而语。而且,同以行旅为轴,此诗又与谢灵运着意以排偶呈现的随肢体移动而变换的山水美景不同。此处不仅没有数百奴僮、门生相从,没有「鸣驺」、「前旌」和「建隼」,而且,随诗句汩汩而出的未必是美景。何焯论此诗谓:「直书即目,无意求工,而文自至。」诗人此处亦真真是「人生如此即可乐」,何必要着意铺排美景呢?诗人所写皆为常景,细品之下,又究竟不是吾人熟悉的中国诗画中的「美山水」,它始终为一种幽介孤异之气所笼罩:走出山石砢砢磊磊的小径,是蝙蝠黑翅下的黄昏古寺;坐在寺门石阶之上,见雨后蕉叶着魔似地抽长,栀子花瓣出奇的肥硕;入夜,僧人举起火把,掠过壁上佛画,阴怪万状,乍现乍灭,疑真似幻;从山岭上透进古寺的月色则一派清冷;天明独去,荒山无路,烟霏满目,时见纷红骇绿、巨松粗枥,和涧中激流……真是无处不透出清介和幽异的景致。而诗人却甘愿让此幽异世界成为人生中的风景,以领受此清苦和奔波为生命的格调。「当流赤足蹋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不啻为一种倔强的人生姿态。此是何以吟着「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苏东坡,要在南溪之游中以「搴裳试入插两足,飞浪激起冲人衣」来效法退之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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