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动物馆
作者: 张弛著
出版社:花山文艺出版社,2001
简介:也是在一个类似的黄昏,石老康修改了一整天剧本后,带着他的花岗岩脑袋去海边散步。说花岗岩脑袋,丝毫没有贬损他的意思。石老康是我的朋友,这里只是为了说明他大脑麻木的程度。对于一个靠写作为生的人,麻木比顽固更可怕,比脑袋里装满四川花椒还要糟糕。
这天,导演告诉石老康由于飞机的缘故,这部戏不准备搞同期录音。因此,有关环境声的描写恐怕要做些改动。好在要拍的是生活剧,不以声音见长。石老康虽然表面不在乎,心里却非常别扭。按原来的构想,地上掉根针都应该能够听到。
下了出租车,石老康便看到了李小蛾。在波光粼粼的背景中,她刚开始是一团模糊的影子,石老康又往前走了几步,这个影子才变得逐渐清晰。当时,她一个人站在海边,正在朝落日和大海的深处眺望。接下来的对话,则有点像特务接头。
“小姐,干吗一个人站在海边,老家是不是发大水了?”石老康问。
“没错,你怎么知道的?”李小蛾说。
“我还知道你生母早逝,贪财的后娘把你许配给邻村的傻子。从此,你夜里穿着衣服睡觉,枕头下面还压一把张小泉剪子。可据我所知,你们老家连年丰收,除下过一次比绿豆还小的冰雹,没发生过任何灾情。”石老康说。
“你这人真逗,你们北京人都这么逗吗?”李小蛾说。
在石老康回答李小蛾之前,我必须作一更正。前头说这段对话像特务接头,只对了一半。因为据石老康讲,这是他俩做爱时的对话。这就是说,他俩是先交换情报,然后才对暗号。石老康记得李小蛾一边用身体配合着他,嘴里边吃着甘蔗,完全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而石老康自己则没过多一会儿,便感觉到一股真气被人从脚心抽走了。他极不情愿地付钱给李小蛾。按石老康自己的话说,他是花十块钱打面的,结果才坐了一公里。他嘱咐我千万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更不要把它编成故事。
“不过,从那之后,我的状态确实好多了。”石老康补充说,“要写,也应该强调这积极的一面。感情这东西跟别的不同,你越觉得不公平,就越难分难舍。后来李小蛾也十分投入,完全不像是生活所迫的样子。”
3
通过那次谈话,李小蛾就认定石老康在H市时间不短,否则不会对这里的情况如此熟悉。石老康则对李小蛾说,你都在这儿呆两年了,不是照样分不清棕榈和椰树吗。尽管李小蛾被一下问住了,石老康还是向李小蛾坦白他下飞机的当天晚上,就被带到一个叫候车室地方。看到房间里坐满了小姐,石老康的心怦怦狂跳。连摄像递给他烟他都没接住。烟掉在一位妈咪的脚上,烧坏了她的丝袜,还把她的脚背烫起了一个水泡。石老康承认,他是平生头一次见这阵势,但那么多小姐,没有一个像李小蛾那样让他动情的。李小蛾表示她不相信石老康的话。李小蛾说你的话我无法相信,再说我们做小姐的也配不上你。听李小蛾这么说,石老康就没再吭声。李小蛾又告诉石老康,除了林场一头大象,她在H市没什么朋友,因此她知道大象一些有趣的习性。她答应哪天带石老康去看那头大象。石老康听了,轻轻叹了一口气,把李小蛾搂在怀里。从此,石老康不管到哪儿都带着李小蛾,丝毫不在意组里说他自带干粮。
一天夜里,李小蛾带石老康到海边游裸泳。李小蛾告诉石老康说,其实,过去有一个老板曾经特别喜欢她。那个人有老婆,他表示回去就跟老婆离婚,然后娶她。但他一走便杳无音讯。石老康开始怀疑,那天在海边李小蛾是不是在等那个男人。
回到房间,石老康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粘着沙子,冲了十几遍都没有冲净。李小蛾问他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生气了。石老康说我为什么要生气。李小蛾说那给你讲几句骚话吧。石老康说,千万,别。有一段时间,石老康一度想教李小蛾识字,但他很快发现自己的热情是多余的。李小蛾不但会讲“一江春水向东流”,还知道Addidas的缩写是AIDS。
4
我见到石老康的时候,石老康已经在H市呆了一个多月,稿已改得八九不离十,电视剧也即将开拍。我到了以后,和石老康住在隔壁。他跟李小蛾的事,有一些是石老康自己跟我说的,有些是组里人跟我说的。凭着我敏锐的洞察力以及对石老康的了解,我认为有些事情是真实的,有些事则或无中生有,或添枝加叶,夸大其词。
制片主任希望我能写出几篇有分量的稿件,以利于这部电视剧的赞助和发行。他几次向别人介绍我说,这位先生是京城某大报的歌舞记,专门报道娱乐圈的事情。去年因将某剧团用人穿上熊猫皮冒充熊猫表演的丑闻诉诸传媒,从而拉开了文艺团体改革的序幕而名噪一时。说实在的,他这么介绍我是出于好意,他所说的也确有其事。这就更使我友右为难。我不习惯在完成一件事情之前,让人家抱有很大的希望。而我之所以来到H市,则完全是由于石老康的推荐。
老鸭确信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岳母变成了一只蝴蝶。那是四月的一个下午,老鸭的母亲在经历了数日的昏迷后,终于逝去了。当时,阳光照在院里的一片空地上,一只白色的蝴蝶在阳光里翻飞着,久久不愿离去。
对于岳母的死,我也非常难过。尤其是想到岳母在世时,对老鸭和我的种种关心,便更是悲从中来。所以,我也倾向相信妻子这种善意的迷信,以至于后来我每当见到蝴蝶,首先想到的就是这蝴蝶没准儿是老鸭的母亲。我敢保证我的感觉是真实的,丝毫没有半点儿揶揄的意思。
但我必须承认,从我到绛县起到葬礼结束为止,我的悲哀是不连贯的。首先是葬礼的安排,使我的感觉变得断断续续。当然,这些安排非常周到细致,同时又带有强制性和连续性。就如同日出日落,如同我们一天中的二十四小时,没有人会对它提出异议(因为葬礼不是在这个故事里要谈论的内容,我打算为它另写一篇故事)。
我想说明的是,由于我初来乍到,对这里的殡葬制度不太熟悉,所以感到有些无所适从,尤其看到岳母的表弟与神汉为哪种安排更为妥帖而发生争执时,我发现伤心是件复杂的事,不管对生者还是对死者都是如此。在这件复杂的事情里,岳母的表弟与神汉都是各自意义上的权威。权威的出现,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使我不能一心一意地哭泣。换句话说,他们让你哭你就得哭,不让你哭你就不能哭个没完。相信在乡下久住的人,都有类似的经历。但这对我来说,的确是头一次。
如果说权威的出现,分散了我的注意力,那么,下面这事则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在岳母的棺材前磕完头,刚进里屋,便被身穿重孝的老鸭拉到一旁。她顾不得责怪我,而是让我赶快把皮包锁好。“有小偷,”她说,“上午姐就被偷了五—卜块钱,她的衣服就挂在这架子上。”老鸭指了指墙角的衣服架,上面仍然挂着几件衣服。听了这话,我着实有些吃惊,竟然有人在这种时候作梁上君子。吃惊之余,我不禁提高了警惕,把本已放到地上的皮包里里外外又倒腾了一遍,确信里面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才稍有些放心。
(二)
说老实话,我对这种话题有着天然的兴趣。在我写过的为数不多的几篇小说里,讲述的都是类似的事情。儿子怀疑父亲是叛徒;妻子怀疑丈夫有外遇;被打劫的出租车司机有可能是劫匪;一个单位的同事却潜藏杀机。但都是雷声大雨点儿小,最终不了了之。为此,我简述过个中原因,即我所迷恋的不是罪恶本身,而是一种与罪恶相关的神秘氛围,它可以充分发挥我的想像力。
想不到这事真让我赶上了。我想绝不能放弃这个机会,一定要把小偷查出来。凭我的判断,这是个胆大妄为的盗贼,决不会只偷那么一次。
每天来院里的人很多,光打杂的就不下二三十人。这给我的破案带来了一定的难度。但经过细心观察,我发现在这些人当中,经常呆在屋里的其实只有三个:王老师、神汉和岳母的表弟。神汉和岳母的表弟在此之前我已经有所提及,而且待会儿我还要交待,这里重点说一下王老师。
王老师与我的岳母在同一个中学。岳母教语文,王老师教画画。我头一眼看到王老师时,他正在往棺材上刷清漆。他刷得很仔细,从不抬头看周围的人。据说他跟岳母的关系很好,这次是专门跟学校请假为岳母料理丧事的。我到绛县时已是下午,没过多久王老师就走了,连晚饭也没吃。
第二天看到王老师,他已经用立得粉在棺材的两侧勾好了龙风图案,正在用水粉颜色涂一朵云。那朵云已经被涂上白色了,再涂上蓝颜色后显得很有层次。
后来从老鸭嘴里我又断断续续地听到王老师的一些事。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说王老师在文革期间画毛主席像,把主席下巴上右边的痣画到了左边。其实当时他是照着毛主席画像画的,他的技术很好,但不懂得物体之间的对应关系,看画上的痣在他的左边他就画在了右边。所幸我岳母看出了这一点,并马上给他指了出来。王老师差点没吓昏过去,要知道这画已在操场上挂了两个星期。从此,王老师便认为我岳母对他有救命之恩。
不管这件事是否属实,他画的龙、凤、云彩和莲花都不会有任何问题。从王老师埋头画画来看,他是用画我岳母的棺材来表达对我岳母的哀思,因此,绝不会想到去偷东西。
(三)
岳母下葬那天,一共开了五个追悼会,它们分别代表岳母的学校,岳父所在的检察院,县教育局,街道办事处及亲朋好友。像王老师一样,很多人既是岳母的同事,又是岳母的朋友,又是岳母的邻居,所以这五个追悼会从形式到内容都有些重复。在此之前,我说过不谈葬礼。但不谈葬礼,就得讲丢东西的事,因为继老鸭的姐姐丢钱之后,厨房里又发现少了十斤猪肉。
如果说丢钱的事仅限于亲戚范围知道,丢肉的事便使这个范围从亲戚扩大到院子里的每一个人。这件事是在厨房帮忙的于阿姨在做午饭之前发现的。
岳母家一共雇了五个做饭的。因为每顿饭有二十多人同时进餐,院子里支起了两口大锅,还支了五六张桌子。人多的时候坐不下,就只好分拨吃。
即便在吃饭时,老鸭也嘱咐我别忘了看看屋子,尤其是里面的那间屋子。因为屋里不但有家里人的衣物,还有许多诸如香烟、白酒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准备在下葬那天使用。
肉丢了,午饭没有肉,神汉看上去似乎不太高兴。他一个劲儿地抽烟,不抽烟时就吩咐他的手下干这干那。我看得出来,他希望葬礼拖的时间越长越好,以便能跟下一个葬礼连上。所以,我觉得他的不高兴是装出来的。
与神汉相比,岳母的表弟则显得过于悲痛。他会突然中断手里的事,比如抄挽联,坐到岳母的棺材前发呆,有时还会失声痛哭。但这个表弟的来历,连岳母家里人都不清楚。据老鸭说,岳母生前对这个表弟就十分信任,岳母逝世后又忙前忙后,累得不亦乐乎。他经常在一些小事上跟神汉争吵,最后,还是由岳父出面,写了个葬礼分工表,贴在院里的墙上,每人按这个分工表各司其责,两人的争吵才告平歇。
谁都知道,岳父是个平和的人。岳母的过世,对岳父的打击一定很大。他终日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只有到院里上厕所时才出门。看到他悲痛的样子,我也不忍心打扰他。岳父本来在北京工作,五七年被错划成右派,下放到山西,从此便在绛县安家落户。他和岳母一共生了四个孩子,两男两女。其中最小的女儿叫李老鸭,由北京的舅舅带大,后来成了我的妻子。由于家里本来就人多,加上别处来的七大姑八大姨,我来绛县的当天晚上就住进了附近的招待所。所以白天我呆在
岳母家,晚上回招待所睡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