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期
作者: 张贤亮著
出版社:时代文艺出版社,2006
简介:到八十年代初,我已活了五十多岁,才知道有“青春期”这个
词。过去只知道有个词叫“青春”,第一次读到它的时候刚刚六岁,
不懂得是什么意思。给我启蒙的老师是重庆南岸乡下的一位秀才,
但他并不是重庆人,母亲说他跟我们一样,也是从江浙一带“逃难”
逃到“陪都”来的,被四川当地人称为“下江人”的一类。如今我
想起他,就不由得佩服连环画家和影视化妆师再现历史面貌的本领,
现在画面中凡出现过去的私塾先生,都与我这位启蒙老师十分相像,
包括那顶古典的瓜皮帽,因而也使我总忘记不了他的模样。他只教
我家族中的几个子弟,开学就念《唐诗三百首》,不像一般私塾先生
以《千字文》、《百家姓》、《幼学琼林》为教材。他好像很喜欢杜
甫的诗,我学的第一首诗就是《望岳》:“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
了”。认识的第一个字是冷僻的“岱”,让我好久在别处找不着它。
一次,他念到“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
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
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的时候,突然把书本捂住脸痛哭失声,
真正“涕泪满衣裳”起来。鼻子擤得訇訇作响,听到那样大的响声,
谁都会惊奇此人的鼻孔非同小可。他哭得全身骨头发颤,特别是颔
下一绺花白的胡须抖动得更厉害,眼泪鼻涕随手往书案上抹。看到
一个大人,又是我们一向畏惧的老师居然跟我们一样也会嚎啕大哭,
下面一群六七岁的孩子哄堂大笑,哇哇乱叫。从此我们也就不再怕
他了。
然而,就因为他的启蒙,我自幼就受到诗歌的熏陶,长大后不
幸曾当了一回诗人,使我身陷囹圄二十余年。除此之外,我仍久久
不忘他的另一个原因是:他是我自此以后再也没有见过的一位真正
会沉浸到诗赋里的读书人,可说是位“诗痴”。不管别人怎么看,毫
不顾及自己的行为会给他人造成什么印象,全身心投入铿锵悠扬的
声调中,摇头晃脑地放纵自己的情怀,敢哭敢笑敢于痛快地宣泄自
我。虽然他和无数“下江人”一样被日本人赶得离乡背井,穷居一
隅,但越往后我越敬佩他仍然保持着精神上的独立;仅以他当着孩
子的面痛哭一例,我可以断定他属于中国最后一代有风骨的文士。
后来我跑遍中国和世界,再没有见过哪个人有那份凭借某种艺术形
式来表达自己心情的真诚,再没有见过哪个人被某件艺术品打动得
如此酣畅淋漓。世界不一样了,人心也变硬了,所有自称为艺术家、
艺术爱好者即所谓“性情中人”的造作,都不能再打动我。
可是,我仍然没有弄懂“青春”是什么意思,私塾先生向来是
不解词的。“蓟北”、“巴峡”、“巫峡”、“襄阳”、“洛阳”这些
词看来是地名,其它的我都不甚了了,却对“涕泪满衣裳”这句诗,
从此有了非常形象而直观的理解。后来的几十年我碰到无数场合会
催我泪下,甚至要迫使我非痛哭不可,但泪水只要一溢出泪腺,脑
海中就会浮现出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样子,于是在必须哭的场合
我反而会破涕为笑。他的痛哭在我童年的眼中始终是不能磨灭的滑
稽,我一想到他,即使已到成年、到垂垂老矣,我也立刻幼稚起来,
这使我一生受用匪浅;老师的一场痛哭竟然使我能永葆青春甚至会
返老还童,不管以后我多么深刻地理解了他精神的高尚,他与杜甫
合为一体,他就是杜甫的化身,但他的痛哭似乎永远是人生的一个
诙谑,仍会令我发笑。启蒙老师无意间在我心田里种下了抵御和化
解痛苦的幽默感,让我能活到今天。